希望是白日绽放的焰火或一片阿司匹林-优选生活网

夜晚的卷心菜长满蚜虫

大地的耳朵被塞上了蜡。俄底浦斯消失。

沙子像雪。它们是死去的时间，确切地说

是时间的灰烬。无人认领骨灰瓮。谁在哭泣，或是在笑？

张曙光的诗

在这个世界我们需要些什么

一切都没有发生，但另一方面

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夏天适时地来到

然后是秋天…雨适时地下着，鼠尾草在花坛

或道路两旁适时地开放。一切都很圆满

而且恰如其分。隔壁月份的邻居搬走了

留下空白和记忆。“我真的很好。这里的风景

美极了。想你。”在写给远方朋友的信中

她这样说。对于这个陌生的小镇

她同样是陌生人，“一朵飘浮不定的云”

但事实上，她只是坐在窗前，手里

捧着一本书，确切说是一本时尚杂志，思考

一辆推土机隆隆驶过，像一个隐喻

但确实会改变某些事物，或使强烈的色彩减褪

一些事物被命名，然后消失，剩下的只是些废墟——

在这个世界我们需要些什么，又有什么能

填补我们日渐空虚的内心，代替那些廉价的

誓言和承诺？我们只是摹拟着生活

或被生活所摹拟。譬如眼下的这个场景

某种疏离感只是为了让我们靠得更近

或换取更多廉价的快乐，其实并不靠谱

梦

穿风衣戴礼帽的男人从我身边跑开了，他礼貌地

冲我点头，然后敏捷地穿过街道，拐进一幢

破旧的建筑。天似乎很晚了，黑暗在身边爬行

阴影在树丛间成倍增长，像奥斯维辛的高墙。

最后一班有轨电车叮铃铃地驶过。寂静。

在这陌生的城市，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

为什么会在这里。月亮升起来了，它苍白脸

注视着这一切，看上去像一具骷髅。

窗外给子夏、海星

在我窗子的下面，丁香和灌木

（在冬天会变成淡淡的灰色）

还有一些花，金鸡菊，美人蕉，有的

叫不出名字。景物随季节而变化

或附和着心情。远处高高耸起的楼群

遮蔽着我的视线。在这里我已经住了

十五个年头，也许还要住上很久

在这狭小的甚至称不上花园的花园

贮藏着我太多的往事。我的两只宠物

埋葬在这里。它们度过了过于短暂的一生

但仍然会被称作一生。留下美好的瞬间

和更长久的伤痛。我的生命已过去了大半

我的和关于我的记忆，一部分和这里相关

或融筑进这里，树木，小径，和楼道

也许有一天它们会讲述着我的事情

（但我并不希望如此，这只会带来

某种伤感和厌倦）。我们活着，写诗

难道只是为着取悦别人和自己？

这个世界并不美好，或并不像我们想象中

或写在诗中那样美好。但我们仍然

像孩子一样，辨认着事物，并喃喃地

读出它们：在它们身上打下

我们生命的烙印，悲伤或喜悦，然后融入

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永恒的记忆

2015

即景

一场大雪淹没了这座城市。

所有的道路消失，鸟儿也不知道飞向哪里。

此刻我走着，像一片茫然的风景。

偶尔有一辆汽车从我的身边驶过。

2015

傍晚

下了一整天的雨，傍晚时天终于放晴了

一瓣橙黄色的新月羞怯地在天边出现

吐出柔和的光。它的旁边，淡淡的云朵

仿佛随时准备擦拭着上面灰尘。花园的灌丛中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叫，似乎在提醒着我们

一天的即将终结。空气变得沁凉

孩子们骑着自行车穿过。他们的笑声

在远处传来。我追怀着逝去的童年

但并不忧伤。我知道，当这一切结束

夜晚会仍然迷人，还有满天璀璨的星光

2016

中秋

那个中秋没有月亮。是的

白天下了一天的雨，到了傍晚

雨停了，我以为今晚月亮总该出来

一准会又大又明亮。我邀了吉庆散步

我们从中山路拐到珠江路，又从珠江路

拐到衡山路，然后是赣水路、中山路

我们边走边谈，话题转到了一部记录片

确切说应该是一部纪实片：

《当卡瓦菲遇见佩索阿》。但看上去

就像是一部悬疑片。里面有着

太多的推理和想象，但我不认为

没有可能。我想要是我说我遇见了

卡瓦菲或佩索阿，你准会认为我是见了鬼

或说谎，可他们并不。问题是他们是否

愿意见面？两位大咖，又是遁世者

哪怕是不期然地相见。我们边走边谈

但月亮始终没有出来。我们继续聊着

卡瓦菲和佩索阿，又从中山路

拐到珠江路，然后是衡山路和赣水路

这时月亮从云层中挣脱出来，一霎间

我们的世界变得明亮。但很快

又被厚厚的云层裹住。这就好像

从窗口看到哪个女人在换衣服

在脱掉胸衣后，随即套上了另一件

让你感到美只是在电光火石间

就会消逝。我们沉默了。我在想

假如他们真的见面，又会说些什么

（总该不会像乔伊斯对普鲁斯特

那样无礼）。也许他们只是

把目光望向远处，漫不经心地说

“哦，海真的很辽阔”，或“很好的月亮”

假如那是个夜晚，碰巧又有月亮

我见过海，却没有在海上航行

也没有在海上见过月亮，但我想

那一准会又大又明亮。还能谈些什么

总不能像我们一样，谈着当卡瓦菲

遇见佩索阿。其实这也真的没什么好说

不过是一个人遇到了另一个不认识的人

（这在每天都会发生），尽管他们都写诗

又都是大咖。月亮终于没有露面

我们兴致索然，告别，各自走进黒暗深处

那个中秋，没有月光，也没有树影

2016

蓝月亮

尽管我拒绝了你的邀请（拒绝意味着

放弃在场），但那轮月亮照旧会升起。

是的，如你所见，它在今夜注定

要变成蓝色，尽管我没有在看，却知道

事情总会是这样。生活没有悬念，它总是

沿着固定的轨道运行，因而一切将会被预知

就像今晚月亮的颜色。无论如何，蓝是可爱的：

天空和海洋。牛仔裤。苏菲•玛索和阿佳妮的眼睛

（它们有时会偏向绿色）。以及蓝胡子

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心爱的女人。

哦，蓝月亮。洗衣机嗡鸣着，它使我们的生活

变得洁净。洁净而美好（这是广告词吗？）

但今夜会有多少只眼睛注视着它，

尽管它因大气而改变了颜色，但月亮

仍然是那轮月亮。人类仍然残存着固有的幻想

用想象赋予了它美丽。但其实，它也只是

一个冰冷的金属球体，用手敲击

也许会发出空洞的响声，就是这样。

2018

然后

把捡来的漂流瓶扔回到海里。然后

夜晚降临。然后又是一个夜晚

夜晚或白天。许久不见的朋友露面

带着满身的露水和花香。我已记不得

他（她）的名字。沉缅在这个

虚拟的时空，我在每一天死去

然后又在每一天复活。我的骨骼

一节节粉碎，变成白色的灰烬，然后

聚合，赋形，拔节，像田地里的麦苗。

时间沙子般汇集，离散，筛下；它

从不抱怨。希望是白日绽放的焰火

或一片阿司匹林。或许它们是这个时代

最了不起的发明。然后——又是然后

它串联起我们无聊的生命——在这个晚上

我感到悲伤。不仅仅是悲伤。日子

无望地重复，令人厌倦。我不知道

会有什么明天等待着我们，也不知道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然后久久地

我站在窗子前面，看着雪大团大团地

充塞着天地。像棉絮，然而并不保暖。

迷失

我迷失在自己绘制的地图中。

做着纸质的梦，忘记了逃出密室的咒语。

这是否意味着我将一直漂泊——像奥德修斯——

在一只瓶子里？里面是大海和它的荒凉。

我看不到更多。我承认我早就倦了。

绝美的歌声沉寂。它一路上吸引着我。

街道的喧闹和汽车轮胎刺耳的声音浪涛般涌来。

直到夜色注满手中的杯子。

日子一个挨着一个走过，像受罚的孩子。

冼头妹对着月亮梳理着黑油油的长发。

生活是一种妥协，你为此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先得付清餐馆的账单，大马哈鱼和红酒。

还要聪明地拒绝来自女妖的诱惑。

我忘记了当年的承诺，心愿，以及

雪白的大腿跳着踢踏舞。背叛是一种美德。

它已成为客厅中最时尚的装饰品。

客人们离去了，带着各自的图谋和苦衷。

杯子里的残茶变冷。如他们讲过的笑话。

我能说些什么？我的历险一无所获。

最终得到的只是一张明信片，没有地址。

没有名字。上面的风景似曾相识。

失明的夜晚献给基弗

夜晚的卷心菜长满蚜虫。

大地的耳朵被塞上了蜡。俄底浦斯消失。

沙子像雪。它们是死去的时间，确切地说

是时间的灰烬。无人认领骨灰瓮。谁在哭泣，或是在笑？

风吹过甬道。火烛发出的噼啪的低语

加剧着天空的暗蓝色和餐桌上的阴谋论。

天空一片泥泞。谎言是真理正在显影的底片。

当盒子被打开，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又该用什么抚慰我们的心灵？它像被丢弃的鞋子。

西红柿溃烂了，厨房发出呕吐物的气味。

怪兽躲在柜子里，带着锋利的爪子。这不再是秘密。

蓄水池干涸。瓶花枯萎。梯子在虚空中竖起。没有人

在玩纸牌游戏。你在黑暗中凿出一扇窗子。

仍然是黑暗。一只猫弓着身子走过，融化在其中。

2018

| 张曙光，1956年生于黑龙江，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著有诗集《小丑的花格外衣》《雪或者其它》《午后的降雪》《张曙光诗歌》《闹鬼的房子》《看电影及其他》等，出版译诗集《神曲》《切·米沃什诗选》、评论随笔集《堂·吉诃德的幽灵》《上帝送他一座图书馆》等。

策划：杜绿绿 | 编辑：owlet（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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