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安娜只觉神清气爽。
忽略了令人不快的奇怪梦境,简单洗漱后,她同早早起来的弗兰克一家打过招呼并拒绝了对方发出的早餐邀请(主要为了节省粮食),便出门赶往前一晚在剪报上看到的报社地址。
迈进这栋不起眼的建筑,只听走廊右侧传来持续不断的响动。安娜循声走去,被尽头车间的繁忙惊呆了:铺天盖地的黑白报纸上文字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眼花;机器滚动声、纸张翻飞声、说话声交杂在一起,震耳欲聋;车间中部数台巨大的印刷机正飞速运转,浓重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在空气中几乎凝成了一团实体。
就在安娜被熏得晕头转向之际,一个好心的印刷女工走上前来。
“小姐,您来找谁?如果是找记者,在楼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女工皱起脸:“您不是来通知改版的编辑吧?我们可都印好了……”
“不,不是,谢谢您!”安娜连连摆手,捂着鼻子逃离了这个文字地狱。
忐忑地走进二楼的记者部,办公间的静谧和楼下的喧嚣形成巨大反差。安娜对于眼前的空旷有些不敢置信,转念想起记者们经常出外勤,办公室没人是正常的。她突然紧张起来:不会错过了什么采访任务吧?!
“傻站着干嘛,第一天来上班啊?”一声轻笑传入耳朵,安娜望向办公室的尽头——一张大号办公桌,正对着所有人的位置,后面坐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
“领导!”安娜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窜上前去,“我今天有什么任务吗?”
面对少女突如其来的激动,男人惊愕了一瞬,随即眯起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光像X射线一般,几乎把她穿透了。安娜感觉背上冒起一层冷汗。
太鬼畜了。她腹诽。
“你的工作安排就贴在你自己的座位上。”他向安娜身后的某个方向虚指了一下,见对方“哦”了一声后灰溜溜地转身,又出声叫住:“对了,8月15号戈培尔部长在宣传部召开记者大会,你代表咱们报社参加,记得准备一下。”
安娜如遭雷击地看向他。
似乎是被她那副撞鬼的表情取悦了,鬼畜领导笑得鱼尾纹都出来了:“不用那么害怕,又不是叫你发言。”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开始假惺惺地安慰,“你还小,又是德国人,戈培尔不会为难你——总不能让咱们部这么多外国记者去吧?随机应变,你没问题的。”
我是混血啊老大!安娜在心里咆哮,又不敢真发作(毕竟用德语吵架还不熟练),只得干瞪着眼睛退回了座位。
看一眼日期——8月3号,还好还好,距离记者大会还有近两周时间。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工作日程,安娜惊喜地发现自己在未来一星期内只需完成一篇庭审的报道就可以了。
悄悄伸了个懒腰,安娜“咸鱼”地想:毕竟我是入行不到半年的新手……吗?余光瞄到隔壁桌贴着的日程表,工作多得简直不像话。整个办公室就她自己这么闲也太不正常了!
感受到前方男人的目光始终逡巡在侧,安娜突然胆怯了。
就在这时,门外的走廊响起脚步声。
“最近行业实在是不景气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熟人霍斯顿叹着气走进来,递给鬼畜领导和安娜一人一份新出的《法兰克福日报》。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第三者”,安娜不知怎的舒了口气,感觉轻松不少。
“怎么,编辑部也遇到瓶颈了?”鬼畜大叔笑眯眯地开启闲聊模式。
霍斯顿坐到安娜身边,无精打采道:“我们主编要求继续削减版面。确实没必要做那么多,毕竟人们都去看观察家报①了——居然连我爸都在看!”说到最后一句,他突然拍案而起,吓得安娜差点把刚入口的咖啡喷出去。
“冷静,霍斯顿,这是全行业的困境。都多少年了,我们的处境只会更糟——谁能争得过‘官报’呢?何况他们那套理论真的很吸引人。”
“我还以为你和我们一样!……算了,你总是这样明哲保身。”
……
接着,话题逐渐走向无关痛痒的家常。听着身旁闷闷不乐的声线,安娜将视线投向窗外。
楼下宽阔的马路和来时一样繁忙。穿着制服与工装的人们络绎不绝,长长的货车队满载着钢材消失在街角,不知要驶往哪个工厂。
也许,工业繁荣的背后,是文化在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