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陌生人说话
叶和ↂ文
（1）
走在大街上，常有人跟我搭讪。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觉得自己是一个忒受欢迎的人，自信心爆棚。那段时间，出门都是昂首阔步，抬头挺胸，满面春风，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季。
我问过一些朋友，也偷摸着估算了一下，我被搭讪的频率是“他们”的两到三倍，跟 “她们”不相上下，平分秋色，应该是走在“TA们”的前列。
李维东对此不屑一顾，他说：
“这要看跟你搭讪的是什么人了。女人多吗?”
“主要是女性！”我挑衅地看着他。
“咦，不应该啊，瞅你这长相，不应该是艳遇一类的搭讪啊。”李维东摇摇头，一脸疑惑与不解，好像我的个案动摇了他的经验定式，这跟要了他命似的。
他不甘心，继续问我：“那搭讪内容是什么?”
“主要是问路的，求助的，莫名其妙的不多。”
“嗨，那就对了。你这里面除了莫名其妙的那部分，其它都不能算是搭讪。”李维东兴奋起来，他为我的个案没有超出他的经验范围所得到的自我肯定而欣喜若狂。
“那为什么人家不问你而问我呢?”我有些不悦，也不服气。
“我面恶，你面善，行了吧?”他笑靥如花。
这是李维东获得自我肯定而欣喜若狂之后的让步，我也赶紧在他的让步中把刚刚失落的情绪趁机捡了起来。
1980年代长沙汽车西站-来源：长沙文史网
（2）
我不是一个主动搭讪的人，我能记得起来的一次主动搭讪，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这一行为多年之后被坊间定性为“恶俗搭讪套路”之一。但我当时的确是自然反应，不懂什么技巧，更没有套路啦。你说我遇到一个多年不见的漂亮女同学，跟她打个招呼总该没什么毛病吧?
单纯的年代，单纯的我们。
那年夏天，长沙汽车西站，那时还在湘江大桥西头的溁湾镇，湘江边上。我回湖南休暑假，准备在西站坐长途车回益阳。上车后我发现临座坐的居然是我的一个高中女同学，我惊讶而兴奋地叫道：
“陈思敏?！”
“陈思敏” 惊愕地看着我，呆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我一时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问我：
“你认错人了吧?”她说的是益阳方言，略带广东口音。
我这才认真地看她，却再也拿不准我旁边这个女孩是不是陈思敏。我说：
“不好意思，是我搞错了。”
“没关系啦。”女孩并没有生气。她笑着问我：
“陈思敏是谁呀?”
“我高中同学。”
“肯定很漂亮吧?”
我瞥了她一眼，心想：你自恋吧? 我说：
“那时候挺好看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高中没毕业她就转学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你在哪儿上学?”
她怎么知道我还在上学呢?我已经放松下来，我再次侧过脸去看她，这才发现坐在我边上的“陈思敏”还真是个大美女。
“北外，你呢?
“我? 哦，工作了，在广州。”
“你们也放假了?”
“不是啦，我请假回家看我妈妈，她病了。”
“不严重吧?”
“不严重，就是感冒了。嗨，我就是想家了。”
大巴车从长沙开到益阳，那时要走两个多小时。我们聊了一路，从南北差异聊到校园生活，从语言聊到文学，从莫言聊到乔伊斯，从弗罗伊得聊到周公解梦……她告诉我她去年从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羊城晚报》当编辑，我告诉她我正在北外念大四，明年毕业。
时间过得真快，大巴车缓缓地开进益阳市长途汽车站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感觉。我们忙着取行李，忙着道别，谁也想不起来给对方留下联系方式。
我记得，她站在马路边上，好像在等什么人，却始终没有人过来。我慢慢离开，在不远处停下来回头看她，她也在看我，只是立刻转过头去，动作敏捷，却依然留下了痕迹。
我跟她的交往也就是那短短的三个小时，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过联系，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候真年轻啊！怀揣大把青春却又全然不知。即便偶尔有所察觉，也没把青春当回事儿。伴随青春的往往还有迷茫和痛苦，也没觉得青春有多好。当青春远去的时候，才会发觉她的美好和弥足珍贵，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时与之相伴的迷惘与愤怒。
1980年代长沙汽车西站-来源：搜狐号“长沙在线”。
（3）
位于Boylston St与Kilmarnock St交汇处西南角的Star Market是波士顿一家较大的生活超市，主要出售食品和部分日常生活用品，品类齐全，应有尽有。
我在年轻的收银员那儿很难有这样的购物回报，所以，我常常选择到他那儿去结账，即使排队很长。
我现在购物都非常认真，不但看产地和保值期，还看品牌和成份。
突然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一惊，可能是我注意力太集中了。我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孟加拉国女人站在我面前，三十来岁的样子，明显不是学生气质。她身上的狐臭没有任何加工和修饰，原汁原味，直截了当地扑鼻而来，我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走在波士顿大街上或公共场所，你常常会遇到一些带着浓烈香水味的人从你身边匆匆而过。据说，这部分人士属于两种情况，一种是有狐臭，另一种是至少半年以上没有洗过澡了。他们出门前往往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洒上浓烈的香水以便在你闻到他们身上的异味之前把你的嗅觉整晕。不过这在我看来，他们并无任何恶意，而且这一行为多多少少能体现出文明社会的某种特征。如果狭路相逢，那你更愿意选择哪种味道去品味呢?
孟加拉国女人挎着购物篮，手里拿着一袋面包，问我生产日期在哪儿。我很快在花花绿绿的包装上准确地找出了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在她向我致谢之前，我问她食盐在哪儿，她说她也不知道，于是我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她跑过来找我，碰了我胳膊一下，我没抬头就知道是她来了。她把我领到中国调味品货架前，但我还是没有找到，因为那上面根本就没有食盐。
我只得去找顾客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说不清是哪儿的人，胳膊上贴着工作标志。走近一看她挺着个大肚子，跟多胞胎快到临盆似的，看她这个样子，我都不忍心找她帮助，但她迅速准确地把我领到了食盐所在货架，我这才发现她的行动状态跟孕妇有着本质的区别，一如前些日子微信上流传一幅真人漫画，正所谓：一个是希望，一个是风险，看着一个样，其实大不同。
（4）
那天下午我从波士顿郊外一个朋友家出来，准备乘城铁回市中心，外面是风雨交加的灰色冬季。我在Assembly站等车，车站人不多，天气寒冷。不远处有一个黑人向我走过来，主动跟我打招：
“Merry Christmas！
他右手握拳，手心朝下，向我伸过来。由于之前被黑人尾随过，我没搭理他。他尴尬地收回手，却并未放弃，继续微笑着友好地对我说：
“Merry Christmas！”
当时是白天，城铁站又在地面，附近还有两个白人小伙子正眉飞色舞地聊着Boston Red Sox最近的赛事。我发现他并无恶意，就回应他：
“Merry Christmas！
然后，他教我他们打招呼的方式，我跟着他学，右手手心朝下，握拳与他对撞一下，互致“Merry Christmas！”然后握拳上下相撞，最后各自捶胸两下，依然是手心朝下。
这是一种美国黑人文化，在年轻人之间比较常见，而且是比较随意的那种，特别是关系不错的哥们儿之间。如果不是逢年过节，会说上一句“Hey guy,what's up?”翻译成中文大概就是：“嘿，兄弟，最近咋样?”或者：“嘿，哥们儿，你还活着呢?”，这还算是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人士之间。如果一块儿在北京天桥一带胡同里长大，而且又没上过几天学，那就得译成：“嘿，孙子啊，你丫没死啊?”
嗯，大概就是这样。
他们似乎热衷于传播和普及他们的这一文化和礼仪，我听一些中国留学生说，他们也经常遇到与我同样的情况。
（5）
首体羽毛球馆在首体滑冰馆的一层，馆内四周是闲置的看台。里面还有网球馆和壁球馆，置于开放区域的四张乒乓球台把它们远远隔开。地下一层是一个大型的服装市场，周边也都是各种商店。
每周六到首体打次羽毛球是F那些年雷打不动的活动。
我们替他请了个教练，姓狄，是北京女队前队员，在北京拿过冠军，在全国拿过青少年赛亚军。狄教练个子不高，二十上下，还算是长的好看的那种。她教非专业的孩子打球，有时也会被请去做业余高手的陪练。她常年在首体接活儿，以贴补家用。那时觉得她特别励志。
F每次打球，我们都全家出动，熏球的啦，陪练的啦，开车的啦，提包的啦，端茶倒水的啦……
我负责开车，如果F当天精力旺盛，没打够，我们会另外再加一小时，这个时候我就是陪练了。
最早的时候我遛他，满场乱蹿，疲于奔命。
半年之后，他遛我，满场乱蹿，疲于奔命。
等他们进了球馆，我喜欢一个人到中关村南大街上去转悠，看人来人往，观世间百态。看马路对面笼罩在国家图书馆上空的晚霞慢慢淡去，看靠近街面一边的国图大楼渐渐模糊不清，看不知什么时候中关村南大街亮起来的城市灯光如何绚烂，它让这个街区变成了和白天完全不同的模样。
我在中关村大街上晃悠，迎面走来一对“母女”，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她们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大哥行行好吧！“
“怎么啦?您慢慢说！”
“俺带娃来北京找她爹，结果没找到，我们都两天没吃饭了，大哥你行行好，给我点钱，我给娃买个馒头吃吧。”她带着哭腔，站在一旁的小女孩低着头，好像也在抽泣，鼻涕在她鼻孔与嘴唇之间上下滑动，可就是掉不下来。
这好像不是搭讪，是求助，但我怎么觉得是套路呢?可似乎有个孩子在那儿真实地哭泣。我对自己说：信以为真吧！信以其真吧！还有个孩子呢！阿弥陀佛。但我仍然告戒自己：一定要按自己的方式和顺序来帮助她们，以不致于万一被套路了使自己良好的智商遭到无情的侮辱而悲伤一地。
“你们在这儿等我，别走开，我马上回来！”
从我冲进附近的餐馆，买了10个馒头和10个包子，到冲出餐馆站到她们面前，前后不到5分钟。我把装满热腾腾的馒头和包子的食品袋交到她手里。
她打开食品袋，取出一个包子，对我说：
“你也太实在了吧大哥?买这么多，你想撑死我们啊?”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她非常生气地把那袋馒头和包子恶狠狠地塞回给我，气愤地攥着小女孩迅速离去，消失在树影下的黑暗中。
我提着那袋热腾腾的馒头和包子，站在黯然的中关村大街上，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心里特别难受。无望与悲哀，不断扩散、绵延。
我闭上眼睛，使劲摇晃着自己的脑袋，等我再睁开眼睛，面前的城市光怪陆离。
夜晚往往是城市最美的时刻，因为夜空中呈现的总是这个城市最绚丽多彩的一面，要多开心就有多开心，要多善良就有多善良，这个时候城市的破败与肮脏常常隐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这个世界的存在和向前行走。只是我们一定要认识到这种客观的存在，不要等到哪天偶遇那些破败与肮脏的时候，你无所适从，甚至绝望。
（6）
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上午还北风呼啸，但到了下午风突然停了，接着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傍晚时分，大地已是银装素裹。
那天晚上，我去王学军家和他一起做作业，当我离开他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静谧的夜空，白色的大地，还有不远处家里温暖的桔色灯光，都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推门进去，家里好热闹，来了个陌生人，父亲在为他整理床铺，母亲在为他热饭菜。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陌生人就起床了，他要告别离开，父亲留他吃了早饭再走。
那天上午，他把我们家的雨鞋、雨伞、锅碗瓢盆，能找到的都找出来了，能修的都修了一遍，据父亲后来说，手艺非常不错！父亲给他钱，他推了回去，然后挑着担子挥手道别。
他走在雪地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这时阳光灿烂，雪地上是他长长的脚印。
那个冬天，我脑海里时常浮现出那晚家里桔红色的灯光和阳光下雪地上那个陌生人的背影和脚印。
（2019年2月20日星期三-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