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我夺得了第75届东京乒乓球公开赛60-64岁组单打冠军。我的“乒乓世界”里，忽如一夜春风来，“冠军之花”迎春怒放，奇葩一朵。说它奇葩，一点不假。因为我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退休后竟能一举在乒乓赛场夺冠，实属挟山超海天方夜谭。
悲催世界——绝望中，做起“乒乓梦”
我的乒乓，缘起悲催。原本可以是鲜花烂漫嬉笑颜开的“少年花季”，却因为一场意外，一下子变成杂草丛生荆棘遍布。5岁那年，复旦教书匠望子成龙的父亲，命我练书法。某日，我独自一人在家习字，为了抓住楼下小姑娘吹起的飘移在窗前的五彩缤纷肥皂泡泡，竟忘我地爬上书桌，越过窗台，纵身跳下！所幸家住二楼，加之雨后天晴、烂泥地滑，双脚、屁股、脑袋先后着地，高烧过后，绑个石膏，侥幸出院。“没有体育，就没有教育”，是父亲的教育观，天性爱玩的我，哪里肯乖乖待在家中练书法，天天巴望着父亲带我去运动。此时，一张调令传来，父亲下放劳改。跟随而去的我，巧遇父亲“牛棚之友”会打乒乓的儿子。于是，白天父辈们“思想改造”，我在牛棚边的木板上“乒乓深造”。无意中发现乒乓虽不如足篮排那么大运动量，但适合且有利于增强我的腿部肌肉，绝望中的父亲看到一丝希望，开始做起了“乒乓梦”。
▲幼年学球的作者
下放结束，入学复旦附小。为了乒乓梦，一二年级，父亲带我到复旦工会乒乓房请教工队员陪练；三四年级，送我去杨浦体育场少体校；五六年级加入五角场空四军大院金大陆开设的训练班；最后插班江湾少体校。每天放学后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去打乒乓的一幕，至今仍是复旦子弟津津乐道的一道校园风景线。然而儿时的我，又瘦又小、豆芽一根，初三时身高不足一米六，乒乓道上毫无建树。眼巴巴地看着江湾少体的队友们一个个被专业队选中，邵佳波和沈剑萍去了工程兵队，吕建国去了南京部队，倪夏莲、谢国英和左华荣进了市少体……再回头看看体弱瘦小发育不良、球感极差悟性全无的独苗儿子——父亲的梦，彻底醒了。
多彩世界——知识积累催生乒乓进化
1980年，我从复旦附中毕业，考进复旦外文系。在大学校园里，边学边练。知识的累积催生了乒乓的进化，感性提高了球性，知性提升了悟性。大二那年，我终于获得了上海市大学生运动会乒乓男双冠军，决胜局是在15:20的落后情况下，连扳7分，反败为胜的。儿时的悲催，老父的悲愿，总算在20岁如愿以偿。我的“乒乓世界”里，花开一朵，有了生机。一个冠军，茅塞顿开。所谓“跳楼”引发的“不幸”，因祸得福，反而造就了我的人生哲学：自信自强敢作敢为，感恩贵人紫气东来。从此，豁然开朗，通透醒悟。大学毕业前，看准改革开放的远景和电视行业的发展前程，怀揣“大学生冠军”和“校三好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高光简历，闯进电视台，毛遂自荐。就这样，一个非新闻非文艺非技术专业的日语毕业生，破天荒地进了电视台。从此，我的“乒乓世界”花团锦簇，四季不败。从1984年入职到2022年退休，除了公派留学日本8年和英国一年期间没参赛，我获得了38年上海广电局的乒乓男单冠军。
▲复旦校队合影
▲吴四海荣获首届全国电视系统乒乓球比赛冠军
日语与乒乓，本职工作与业余爱好，就像我的人生正负两极，一接就通、一搭就亮。1996年，留日回台创办了全国第一档日语新闻电视节目《中日之桥》，担任制片人兼主持人。乒乓遇上电视，我的球运和命运，也随“乒乓外交”的历史国运，不断提升和发光。1998年，拿着话筒带上球拍，采访了来沪的瓦尔德内尔。绅士的他，为照顾电视镜头与我练推挡。看我挡得住他的反手弧圈，突然变直线，耍我。哪知我神奇地正手一板“回头球”，反而打得他猝不及防。当即对着随行拍摄的瑞典电视台镜头，他双手一摊：“你看，一名中国记者，可以这样打我。要从中国冠军手中拿到世界冠军，你说，我容易不？”这期英语采访节目，播出后反响强烈。观众没想到我还有乒乓这一手、英语这一口。我特意打上了中文字幕：“虽然我没有打过世界冠军，但今天和世界冠军打过。”——算是给了父亲一个“乒乓梦”的交代。同时，又给了自己一个愿景：实现我的“小球外交”和“世界冠军”梦想！
▲作者吴四海是日语新闻电视节目《中日之桥》的制片人兼主持人
▲采访老瓦成就一段佳话
2012年，我主持了纪念“乒乓外交”四十周年的“中日精英赛”晚会。2014年，因小泉参拜靖国神社，中日关系降至“冰点”。日系商店饮食店被砸，似有“老死不相往来”之趋势。恰在当时，第52届世乒赛在东京举行。“国之交，在于民相亲”，中日关系的根基在民间。我想，关键时期，敢作敢为，利用自身优势，举办中日民间交流活动。但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和当时两国现状，如何策划，至关重要，来不得半点闪失。始终关心我、亦师亦友的国际乒联终身名誉主席徐寅生，一句“好点子，支持你”，古道热肠又面授机宜。结果，由3名世界冠军、17位乒乓爱好者和电视摄影队组成的庞大民间访问团，成行了！在代代木体育馆我们为中国乒乓健儿夺冠助威加油、与富士大学生队打友谊赛、坐新干线到名古屋体育馆现场听徐寅生讲那“乒乓外交”的故事、到神户向洋中学做现场指导并打表演赛……策划完美、内容丰富，日本NHK在晚间7点黄金档，播放了近5分钟的专题报道，我自己也完成了电视纪录片《中日乒乓缘》，中国公共外交协会发来特函盛赞此举。2016年，作为上海海外联谊会常务理事，我又将日企在华的乒乓高手聚集上海，策划了“海联杯中日乒乓友谊赛”。2018年，邀请日本前世界冠军木村兴治和松崎君代带队来沪，举办了“中日民间乒乓友谊赛”。风雨半世纪，乒乓结情义——2018年至2020年，历时3年，与我儿时的乒乓启蒙教练、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金大陆教授，共同采访执笔了《国球之摇篮——上海乒乓名将采访录》一书。记得采访完张德英，金教授无限感慨地说：“虽然没有打过世界冠军，但是今天采访完了世界冠军！”一时老泪盈眶、泪花闪烁。是啊，21位上海籍世界冠军，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次口述采访，像旅居美国的李赫男、李振恃，还是住宾馆彻夜不眠做的视频采访……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深藏心中的“世界冠军”梦想。
▲《国球之摇篮》新闻发布会
梦想世界——60岁开始的冠军梦
日语与电视、乒乓与话筒，成了我职业生涯的标配。记得10年前采访日本著名作家渡边淳一，他的一句“人生50过后，考虑的不是如何活得精彩，而是如何死得漂亮！”令我醍醐灌顶，振聋发聩。翻译完他的两部作品《优雅老去》和《那又怎样》，我愈发觉得，50岁过后优雅老去，才是真正的完美人生。退休前，鬼使神差机缘巧合，我又拿起了毛笔，小楷抄完了《论语》《中庸》《大学》《孟子》。回想过去的疫情3年，铺纸挥毫，写我眼底之天地；搭台挥拍，练我胸中之乾坤。一手乒乓一手书法，不折不扣地成就了我优雅老去的终极活法。你看书法，静中有动，要有气势、果敢之力；再看乒乓，看似在动，若无静气定力、含忍之功，照样心神涣散，不攻自败。心能转腕，手能转笔，字方能尽其美；心能转身，手能转拍，球无往而不胜。
随着书法笔法的长进和娴熟，我的乒乓打法又融入新的灵魂——球技与球感齐涨、球性共悟性提升。当年，从实践到理论，徐寅生的一篇《关于如何打乒乓球》，让毛主席读到深意，亲笔作出批示。而如今，如何从理论到实践来指导乒乓？一是人近60，不能以16岁的体能去练基本功。“力量、速度、旋转、角度”乒乓四要素，花甲之年再练力量和速度，不切合实际，要在旋转节奏和角度落点上下功夫。二是发球路线。一手好发球，胜券握在手。三是独立自主，正胶长胶两面倒板。坚守独立思考，坚信独创发球，坚持独特打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了一手发球，我竟做梦，夜不成寐。索性起床，凌晨3点在家里客厅搭好台子，挑灯苦练。终于，梦想成真，成就“一绝”。在市级业余乒乓联赛中，屡试屡爽，屡战屡胜。徐（寅生）主任观看我比赛后，又给我支招：既然手腕那么好使，反手加一板反手攻，正手多一板小提拉，球涨3分。
▲60岁获东京乒乓球公开赛60-64岁组单打冠军
第75届东京乒乓球公开赛60-64岁组决赛，一百多位选手从日本各地齐聚东京，都是各个道都府县的前3名高手，我是唯一受邀的外国人。东京体育馆，场面宏大，比赛淘汰赛制，输球走人。首日，两个3比0取胜。翌日，我连赢4场，夺得冠军。半决赛，3比1拿下2号种子、前50岁组的冠军。决赛，3比2，起死回生无比艰难地战胜1号种子、现60岁组全日本及亚太元老赛的冠军。值得自豪的是，每一场比赛的最后一个得分，都是我反手一板定音、敲定胜局的。徐主任的多年老友、前日本乒协主席、世界冠军木村兴治先生特地赶来现场看我决赛，并盛赞我的发球“耳目一新，给日本乒坛带来了新风”。同时提出，如果日本乒乓专业杂志《卓球王国》要来采访并拍摄，会给很多人学习机会，问我是否情愿？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愿意。首先，冠军虽然是我得的，但乒乓是属于世界的。想当年，中国队正是学习效仿和如何对付木村先生您的一手弧旋球，才得到了世界冠军，才拥有了今天‘乒乓强国’的美誉。如果我的发球能给日本乒乓爱好者带来启发和借鉴，非常荣幸，不也是对木村先生的一次感恩回报么。其次，发球是需要灵感和灵魂的。我是用做梦灵感练出的发球，不知道谁会做同样的梦。最后，明年我是‘众矢之的’，我会自豪地以上届冠军1号种子的姿态和一颗中日和平交往种子的平常心态前来参赛，争取蝉联。即使有人学会了我的发球，对不起，我又版本更新了。”我和木村开怀大笑、举杯畅饮。
▲获得冠军后，吴四海与木村兴治合影畅谈。
2022年12月年终之际，我有幸当选上海市乒协副主席，2023年3月樱花盛开，我夺得东京乒乓球公开赛60-64岁组的冠军。“忽有故人心上过，花开时节又逢君”——我“乒乓世界”里那6岁的世界冠军梦想，到了60岁刚刚开始……
本文作者吴四海系上海乒协副主席
本文节选自《乒乓世界》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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