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玉听着邱庄的话，沉默良久。
“……后面的，就要靠将军相助了。”邱庄咳嗽出声，用来掩嘴的锦帕却没有握紧而轻飘飘的落到地上。
“我为什么要帮你？”相玉看着他苍白的脸颊，露出微妙的表情，“宝相寺一案后世人皆知你是个逆臣。”
“将军是个明白人，而且将军不并希望事情演变成最糟糕的样子。”
相玉看着邱庄仅仅只说了这些话，额头就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面色苍白得可怕。
“……况且……这朝堂现在估计也只有将军一人肯听进庄的话了。”
他说得没错，现在这周王朝，谁人不将邱庄视为罪行滔天的恶人，若不是他权势威严尚且在那，不然怕是早就被民众乱棍打死了。
世人都称邱庄为乱臣贼子。
可她却不愿那么去评判这个人，相玉想。
单就方才那番献策保国的话，思维缜密考虑周到的妙计，邱庄就绝不是一个单纯地毫无用处的国家蛀虫。
只可惜那些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所有的罪名都载到了邱庄头上。
相玉有些悲叹，却也实在不能说些什么。
邱庄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锦帕，然后随意的揣进了里袖。
但相玉没有错过锦帕上那抹暗红的色泽。
相玉默默地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起来，直到手指触及到这位丞相的身躯，她才猝然发现他已经瘦得不像个正值风华的青年了，仿佛垂垂老诶，行将入土的一截枯木。
单薄的身形几乎让她无法联想到那位在朝堂上嬉笑怒骂权势滔天的丞相，像是个空壳子一样。
她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些大臣所传闻的邱庄叛变之说，她仍然记得记忆中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隆冬，地面积了厚厚的雪。
当时的她随了父亲仁相亲王前去一个声名赫赫的诗讨会，在一片风雪中看到那个逐渐浮现的身形，几乎是眼前一亮的。
邱庄周身裹着霜风带来的寒意，踏雪而来。
沾染上雪粒的脸颊带了少年的意气风发，让人不忍心移开视线，禁不住心跳加速。
一眉一眼都当真的举世无双。
可随着时间过去，邱庄也登上了相位，与过去的那帮人越行越远，终究成了孤家寡人。
尤其在陆子晋出现后，世人对邱庄的风评就陡然变化。
往日的那个如玉少年变成了群臣嘲讽，国民怒骂的奸臣叛贼，成为了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存在。王座上的人看邱庄的眼神越来越不善，这些时月嫌恶的眼神更是相会传染一样扩散，连一向不关心这些的军部都开始有窃窃私语的人。
而就在她回忆的这片刻几秒，站在对面的人就又咳出一口血沫。
“邱庄！”相玉惊呼，脱了外衣上前几步就要把人罩住。
邱庄实在是疼得表情都扭曲了的笑笑，但也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然后毫不在意的用衣袖擦拭了血渍。
相玉看着他的嘴角，那完全不像是勉强装出的笑，和她初见时那人肆意的笑法其实无甚多的改变。
“为什么……不澄清一下呢？”相玉慢慢的吐出这句话，说完后又惊觉失言般沉了面色。
“恩？”邱庄唇角的笑意不变，对于相玉的疑惑他心知肚明，无非是因为他最后将这一手情报告诉了她，与以往的叛国奸臣形象不符，再加上相玉本就偏向与他，由此心生误解，只怕是认为他是个背负了沉重包裹的大好人罢。
可那些事情，通敌叛国也好，私吞国库也好，的的确确是邱庄干的。
只是不是他这个邱庄罢了。
他也只不过是默默地将以往那个邱庄做的事情不着痕迹的引上了另一个诡异的正面的解读，一个生不逢时的天才，怎么看也比乱臣好吧。
但既然还有人对自己是正面印象，邱庄也不上赶着辩驳。只是眯起眼轻轻浅浅的笑了，脸颊一侧甚至勾出了一个淡淡的酒窝。
他以前专门对着铜镜看过，心底也曾感叹过这一大奸臣却真生了一副竹兰君子模样。
“……相玉将军，庄所求不过是一个法治之世。”邱庄抬头，然后像是要触摸天空般伸出手，好长一段时间后才放下手遮在双眼上接着说道，“老实说，庄真的不信什么以仁治国。”
好半天，看到相玉仍然安静且有耐心的等着他开口，邱庄才又笑着说道，“毫无保留的相信谁，一切都从人性的角度去解释，在庄看来不过是无稽之谈。”
又过了一会，邱庄松开手掌，旁边盛放的梨花花瓣悠悠的落到他掌心，在淡淡的梨香中他又低低开口，“庄不过，是一把剑而已。既然要做，就只有做到底，这世间从没有回头路。”
试新法的剑，一把终究要被抛弃的剑。正因为所有的批判都朝着邱庄而去，剩下的变法之士才能自由的行动。
他每日独自一人上朝，又独自一人归去，遇见唾骂也只是一笑，日复一日，孤独的当着那一把剑。
最终，剑要生锈了，就只能被放弃。
风吹起来，卷起邱庄的青衣袍角，连带着淡淡甜甜的梨花香。
相玉看着他，又仿佛看见了初遇时的那个意气少年郎，除去了所有外部虚伪的真实随性的邱庄，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时节含笑说道，“晚来天欲雪，与庄再饮一杯否？”
远处传来的嘈杂声像是打破这一刻的和谐，约莫着又是那群打着揭露他罪行的那群被煽动的民众。
邱庄心下深知逼不能装过这一原则，然后对着相玉拱手后，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说了句，“……庄，已经回不去了，望将军护好百姓。”就自然而然的离开了。
相玉看着他离开的瘦弱身形，久久没有动作，直到那群嘈杂声逼近过来，她才一挑秀眉，把副将招了过来。
看着那群民众又想起邱庄羸弱的模样，抿了抿嘴角，“何有力，门外那群刁民统统收押一日！”
副将愣了片刻，想要替这群来伸冤的百姓辩解两句，最后还是因为相玉皱眉的样子咽住了心底想要劝将军认清邱庄罪恶面目的话。
但到底是几分不满，在心底暗叹相玉这个女将军再怎么兵法如神，终究还是个女的，轻而易举就被邱庄这个贼人迷住了。
*
“大人回来了！”安柠看着门外的眼神一亮，然后像只小雀一样扑到了邱庄怀里。
下人们都知道邱庄和安柠的关系亲密，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大人不要再出去了好不好？”安柠秀丽的面孔在邱庄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看到衣袖的暗红的血渍后声音都有些哑了，“我不想大人出去了。”
他知道大人在外的名声不好，每次出门都会有一大堆人声讨邱庄，而邱庄每次回来也的确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的样子总是让他觉得心疼。
可他到底还是个没有太多见识的孩子，遇到这种事情，也只能规避本源的问题，央求邱庄不出门，以为这样邱庄的日子就能好过几分。
可惜啊……可惜这么一个好孩子，在他离去之时必然会恸哭一场吧。
思及此，邱庄轻轻的勾起嘴角，拍了拍安柠的头，“那我就不出门了，在家里陪你。”
恐怕他想出门，这副躯体也撑不了了，邱庄眼神发暗。
“真的？”安柠蹦蹦跳跳的在邱庄的怀里蹭了蹭，红着脸将头靠在邱庄肩头，然后侧过脸用一双漂亮澄澈的眼镜看向他，小声的说道，“大人真好，大人是安柠认为的这世间最好的人！”
邱庄挑眉轻笑一声，将人抱起来，看着安柠一头乌黑尚且带了水汽的头发轻轻的皱了皱眉，然后咳嗽着拥着人进了里屋。
拿了帕子，坐在床榻边一招手，安柠就喜滋滋的跟了过去，然后就势将头靠在了邱庄的膝盖上。湿漉漉的头发垂在空气中被邱庄轻轻的用帕子擦拭着。
或许是这姿势太过舒适，安柠低着头像稚童一般蜷了身子然后眯了眼，像是睡着了一般，无论何时待在大人身边都让他觉得心情放松。
邱庄低垂着眉睫安静的擦拭着他的头发，动作轻柔。
待到完全干了的时候，邱庄看着安柠像只团子似的缩在一起的稚气模样无声的勾起嘴角。
可爱干净的孩子总是能得到更多的宠爱。
但也仅仅是宠爱了。
邱庄敛目后又睁眼，从床边上站起身，轻轻地将安柠往里抱了些，盖好了被子好准备离开就被人轻轻地扯住了衣袖。
原本应该睡着了的安柠正凝视着他，手却不松，有种无言的固执。
邱庄拉开他的手，然后在安柠失望的眼神中轻悄的上了床，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神躺在了他身侧。
“乖，睡吧。”其实对于这种情况，如果希望安柠能够在离了他后也可以好好生活的话，邱庄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离开，不给对方过多的依赖。
但邱庄也并不是个圣人，他并不介意在最后的时光给他的小宝贝更多的温柔，以致对方在他死后也会深深地记住他。
对方可能会活在他的阴影里，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既然喜欢了，那就一直喜欢下去不好吗？
“大人……不要走……”安柠闭着眼，睡得有些不平稳，手指轻轻的攥着邱庄的一角，声音细细的，但还是确确实实被邱庄听到了。
还真是很可爱的人啊。
既然不想我走的话，就一直陪着我好了。和我一起下地狱啊。
邱庄想，然后摸了摸安柠的秀丽头发，最后敛了睫羽在安柠的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后翻过身闭眼睡了。
一旁的安柠像是在睡梦中感受到什么，白嫩的脸蛋更是绽放出轻浅浅的笑容。
月光照在窗棱上洒下一片银光，窗外传来虫鸣的声音，幽远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