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像刚才桌面上的酒罐子一样东倒西歪成一片，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可以隐约看见许多喷散状的血迹，宛如深渊黑暗中迸发的诡怪魅影。安旭独自一人站在舞池中间，手中的折叠刀还在汩汩往下滴着鲜红如同红宝石的血珠子，半截绿玻璃酒樽早已支离破碎成一滩玻璃屑，在稳定的白炽灯光下就着血液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看着杀红了眼的疯子，夜总会十几名彪形大汉安保人员只能将惨烈的现场围起来，等待警察的到来。
安旭只觉得右大腿上突然一阵火辣辣的，低头一看，那里有个中指长的伤口正往外面流着带有温度的鲜血。他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和痛觉，对此居然毫无感知。
就在刚才，他像武打影视剧里的男主角，一个人单挑十来个人，用一把瑞士折叠军刀，狭路相逢勇者胜，活生生干趴了十来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那群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人，此刻一个个像行将就木的虫子蜷曲在地上痛苦呻吟。
安旭满脸血迹地扫视了一遍周围身穿制服的安保人员，随即将折叠刀扔在地上。安保们见状，一窝蜂拥上去将歹徒制服住。
很快，门外响起了警笛声。
医护人员和警察们也一窝蜂涌了进来，戴手铐的戴手铐，上担架的上担架。
安旭被戴上手铐。
“他腿上有伤，正在流血。”一个制服他的安保对警察说道。
“小刘，”一名中年警察指着一名年轻警察说，“过去找个护士来给他包扎一下，看看用不用去医院。”
警察们给他搬来一张椅子，让他坐了上去。来了一个护士，先用双氧水帮他简单清洗了一下伤口，然后洒了一点像云南白药的粉末，最后用纱布包扎好。地上躺着的人也有很多跟他一样做了简单的包扎后被抬走了。
只有他受伤最轻，不过，他只能一瘸一拐走着。
被押送出门的时候，他看见周围的警戒线外人山人海，他用眼睛在找着李华志的身影，思绪逐渐在清醒过来，顿时觉得就像做了一场梦。如果仅仅只是梦就好了，但是梦境总归没有这么真实的触感。冬天夜晚刮起的北风像刀子刮在脸上般刺疼，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感受到了来自深冬的悲凉。
这里是羊城的中央CBD，隔着挂满流星雨灯的绿化带，体育中心场馆露出中信和市长大厦雄伟的顶端，在灯光的衬映下，周围林立的高楼大厦仿佛一截截高耸入云的水晶，如梦如幻。
回到现实中，他突然感觉自己像一只泄气的皮球，双腿发软，鼻头发酸，眼睛颤抖着流下泪来。
他想过自己斗志昂扬的到来，气宇轩昂的衣锦还乡，想过自己壮志凌云的到来，筚路蓝缕的落魄离开，偏偏没有一个场景身陷囹圄于幻想之中。他感觉眼前的世界并不真实，像沙雕的城堡般一触即碎，一切都是幻像。
视线过及之处，他终于看见躲在人群中间哭泣的李华志，此刻他扶着眼镜，用手背擦着眼泪，哭得像个孩子。
他感觉心底间一股暖流荡漾开来。
至少有人在用哀怜的泪水在为他几乎丧失殆尽的人生做诀别，而那更像一首礼赞的史诗，一篇鸿大的巨著。
他被押送上警车，坐在后排正中间，左右夹着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
那两名戴着白手套的年轻警官犹如道观里的神像目光凌厉，面色严肃。
“知道哭啦，刚才砍人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结局。几口猫尿喝下去，真以为整个羊城都是你的啊。”
坐在副驾驶上的中年警官满脸络腮胡，他肩头的缀钉二枚四角星花肩章在挡风玻璃外投射进来的路灯下闪耀着银色的光。从安旭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一小面侧脸，不过安旭记得方才在夜总会里指挥小警员的人应该就是这个人，他应该是带队的头头。
“警官，你说我会不会被判死刑啊？”安旭委屈地问道。
“你要看有没有死人，死了多少人。不过你在公共场所带刀行凶，判刑是肯定要的。”中年警官说。
“我那纯属是自卫，不信你可以调取监控摄像头，刀不是我的，是他们那拨坏人的。”安旭抬起戴着铁拷的手朝身后指了指。
“哟，他们是坏人，你就是好人呀？”中年警官不无嘲讽地笑道。
“是他们先动手打人的，而且还带了武器。”安旭说。
“他们打你了吗？”中年警官问。
“没有。”安旭说。
“没有那就不算自卫。”中年警官抬起左手朝后面摆了摆。
“可他们拿刀追着人打呀，我这应该算见义勇为吧。”安旭不依不饶，想尽量为自己脱罪。
“回派出所再说吧，我们还是要按照程序上一步步来说话的。你也不用着急，等一下先通知你的家里人。”中年警官说。
家里人？
听到这三个字，他顿时头昏脑涨，整个人都傻了。
老家一穷二白，就剩下一所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父母都在工厂里面干着并不轻松的活儿，安如又才上了一学期大学，他哪里来的脸面通知他们这些家里人？那简直是要了父母的老命啊！还有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如果让他们知道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独孙子在外面闯下这么大的祸事，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警察同志，你看能不能不通知我的家里人，有什么事情都有我一个人承担就行了。”安旭神情慌张地朝前方伸出手去，两名夹在左右的年轻警察立马摁住他两边肩膀，将他摁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这么大的事情，你觉得能让你家里人一点都不知情？”中年警官说。
“可我真的不能让他们知道哇……我一直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守法好公民，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犯罪。”安旭说话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小伙子，我告诉你，如果没有警察维护治安，监狱里就没有犯人。这个世界上每个犯人都觉得自己没有犯罪，都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甚至拿刀行凶杀人，他们都觉得是在惩恶扬善。”中年警官说。
安旭在警官的一席话下彻底崩溃，喉咙深处传来呜咽。他感觉这比2012年听说彗星撞地球还要难受百倍千倍，心脏仿佛被装了一颗重当量的核弹，随时可以来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爆炸。
他没有继续不依不饶，只是一路哭着被带到了街道派出所，两名年轻警员将他押进拘留室，跟另外几名犯人关押在一起。
狭窄的拘留室里，另外三个看上去就像是惯犯，一个秃顶老头背靠着墙在哼曲子，一个身高体瘦的坐着发呆，一个脑满肠肥的直接流着口水倒在椅上呼呼大睡。
他戴着铁拷的双手抱着金属栅栏，仍然无法将情绪释怀。
四个大老爷们像待宰的羊羔被困在牢笼里。
那独自吹着口哨哼着小曲的秃顶老头百无聊赖地看了一眼刚被关进来的年轻人，问道：“怎么进来的？”
安旭回过头来委屈地看着老头，脸上还残留着血迹和泪痕：“打架。”
老头看了一眼年轻人受伤的大腿说：“还动刀子了。废物，打个架还被人砍伤。”
安旭懒得理会那老头，只是见手上戴了好几枚镶着宝石的戒指，脖子也是一大串黄金项链，身上还有一股高级香水味。
老头见年轻人不再理他，自顾自说着：“我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打四五个不在话下，想打架的见了我就跑。现在虽然我老了，但老当益壮，两三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打不过我。不过我现在不打架了，我自己有手下，还开了公司，每天进进出出都是总前总后被叫着，还有很多漂亮年轻的女孩子想做我的情人。所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现在就是不上进，打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也没女人喜欢整天喊打喊杀的男人。有这种闲工夫，你还不如拿来奋斗，等赚到钱了，想要什么没有。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赚到钱，像你这种看着精气十足的年轻小伙子多了去了，但能成功的没有几个，白手起家的更是几乎寥寥无几。我嘛，娶了个局长女儿，做起生意来顺风顺水，客户都要给我面子，当然我也不会乱开价，做生意还是要讲诚信的，我有了好资源，也不能把牌打烂，你说跟谁不是做生意，偏偏他们选择了我，这是有原因的。不过我的生意嘛，还是有局限性的，这是因为资源问题，你看看最近经济特区那个全国最大房地产集团老总就焦头烂额了，老丈人死了以后就立马甩脸不认人跟他老婆离婚，也不想想他老丈人是谁，那影响力可不是我那死鬼前任老丈人可以比的。”
安旭也不知道这个老头子干嘛要跟他讲这些，兴许是他在这里呆得太无聊了，兴许是他脑子有病在胡诌。他也不回老头的话，安安静静地保持自己的姿态。
“年轻人，想成功很简单，我有个女儿，是个同性恋，你要是能把她搞成异性恋，以后我死了，家产就都是你的。”秃顶老头子继续侃侃而谈，“有时候我也觉得这是报应，上半辈子穷了二十几年，娶了个老婆发了家，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原指望她给我招个入赘的乘龙快婿，哪知道从小到大过于溺爱，把她宠溺成同性恋，前几天还闹着要去外国跟她那个‘女朋友’领结婚证。你说这不是亏心事做多了，老天爷给你安排个断子绝孙的报应吗？其实我也没做多大亏心事，也就以前接了大部分工程我都给转包出去了。”
“那你又是为什么进来的？”安旭忍不住问了一句。他觉得这个秃顶老头有点神经错乱，但说话的逻辑又十分清晰。其实他接触过许多羊城的退休老人，那些经常踽踽独行的老人，说起话来就是他这套方式。
“我在会所玩小姐，他们说我涉黄。你说奇不奇怪，我又没强迫小姐，我跟她是你情我愿，怎么就是犯罪了呢？”老头侧头看着安旭，嘿嘿贼笑道，“不过偷偷告诉你，今晚我玩的是法国妞，正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