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万年前,翼界和天族的一场恶战已是迫在眉睫,在所难免。
十七和令羽却在此时偷偷溜出了昆仑虚,不慎落入了翼君擎苍的手里,境况不容乐观。我于闭关中感应到了十七的呼唤,匆匆破关,赶去翼界救人。
“师父,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们的!”她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揽着我的脖颈,不肯撒手。
我见她面色红润,仿佛还胖了一点,倒不像是遭了什么罪的样子,心里终于释怀了些,拉着她赶紧去救令羽。看着她一脸的喜出望外,她怕是还不知道,今日就是她飞升上仙的天劫。
回了昆仑虚,我便吩咐叠风立即封山。
还未走到炼丹房,轰隆的雷声便怒吼着从远处翻滚而来。尚在反应之时,天色骤然一亮,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如寒利的剑锋一般疾射而下,直直指向十七。
我下意识地回身护住十七,替她挡下这一道天雷。卒然间,一阵腥甜涌上喉头,我强自压下口中艰涩,反手一推,将十七锁在炼丹房内。
代人生挡天劫,将要受到十倍反噬,我不得不再次闭关修养,可我却深以为值得,这样十七便能免于天雷加身,不会受哪怕一丁点儿的伤害。
可我终究没能够护她周全,她还是受伤了。待我出关时才知道,她与那翼族二皇子离镜闹得极是伤情,终日借酒浇愁。
恰逢灵宝天尊递来帖子,要开一场法会。往日里,我并无意出席这般冗长无趣的场合,但想到十七心伤未愈,还是带她出来散一散心为好。
上清境的悬崖边,十七与我一道盘坐在地上。山间清澈的风温柔地洗刷去身上那股殿内的浮躁之气,让人顿感神清气爽。
“师父,”她支着个脑袋,恳求道:“给十七弹首曲子吧,十七想听师父弹琴了。”
望着她期待的神色,我缓缓地点了点头,摊开手掌,幻化出一把琴来。
“真好听!师父弹琴比那老凤凰弹得好听了百倍!”她止不住地连连点头,眼睛弯成两泓细细的月牙。
她的快乐落在我的眼底,如同石子投入一汪宁静的湖面上,荡开了层层的涟漪,我竟一时之间无法挪开我的目光。
暮色四合,日光在逐渐地减退,落到天的那一头。晴朗的寂静夜空里,几颗寥落的星子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师父,那是什么星?”她忽然摇了摇我的手臂,指着天空中的一枚星星,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
“那是天鼓星,又名牵牛星,是夏秋夜的空中最亮的一颗星,在银河的东边。”我抬头望着夜空,答道。
“那这个应该就是织女星咯?”她又伸出手,指了指银河的西边,一颗遥遥相望的寒星孤零零地缀于天际。
“嗯,”我点了点头,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凡间曾有诗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说的就是这两颗星星。”
“一年才能见上一次面,还真是一对苦命人。”她托着腮,对着天空幽幽地叹了口气。
“若是两情相悦,即使是要花上千年万年才能重逢,也不见得算苦。”我转过头,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笑着宽慰道。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的又开心了起来,眸光流转,说道:“师父,今天晚上的月亮可真明亮。就像…就像师父一样!”
我皱了皱眉,转过头,疑惑地望向她。
她并不看我,只是扑闪着纤长的睫毛,嘴角勾起一抹轻浅的笑意,痴痴地望着月亮出神。旋即,她又喃喃地继续说道:“师父就像月亮,十七就是那月亮身边最近的一颗星星。光芒虽然黯淡,可是会一直亮着,一直守在那里。”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无数的思绪如潮水般纷沓而至,良久说不出话来。以她平日里的不求上进,她定然是不知道那句诗的。
没有关系,我同她的时日这样多,我可以等,等她再长大些,等她有一天自己明白。
我扬了扬唇,一抹笑意似有若无地隐匿在我的嘴角,在这幽暗夜色的笼罩下,再也辨不分明了。
“师父,”好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她又嘟着嘴,转过头向我抱怨道:“这上清境除了有一口可以用来疗伤的灵泉,也没什么好玩的嘛。还不如咱们昆仑虚自由自在!”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你可知为师为何带你出来这一趟?”
“知道,”十七歉疚地低下头,小声说道:“师父是为了哄我开心。”
“算你还有些良心。”她虽然平日里心思迟钝了些,倒也不至于全然不懂。我不禁笑了一笑,未曾想牵动身上的伤口,气血遽然逆流上窜,我忙背过身去,抬手按下胸腔内的暗流汹涌。
和翼族的大战在即,这伤,必须得尽快恢复,我暗暗皱了皱眉。
可往往总是事与愿违,未出三日,擎苍就举兵叛乱了。
那日的若水河畔,积尸成山,血流遍野,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腥腐之气。由于阵法图被盗走,我天族士兵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逼入绝境。
九弟子令羽不慎身陷囹圄,被翼族的大军团团包围。十七见状,不顾一切地上前营救,却终是晚了一步。
“师父,师父你快救救九师兄!”她红肿着一双眼睛,拉着我的手恳求道。
我摸了摸令羽已经凉透的身体,心痛难当。我缓缓地揽过她,自责地说道:“对不起啊十七,这次师父也无能为力了。”
她伏在我的肩上,不停地抽泣,眼泪止不住地滚滚落下。
虽已是穷途末路,但这场大战无论如何也要及早地结束,换三界数万年的太平,也换她曾经那无忧无虑的笑靥,不管这将要我赔上怎样的代价。我握紧双拳,泛白的指节“吱嘎”地清脆作响。
不出所料,擎苍终还是祭出了东皇钟。
它在空中不断地变大,释放出熊熊的红莲业火,将若水河照得一片赤色血光,犹如阿鼻炼狱一般。无数的士兵,不论天界还是翼族,都被不断地吸附进巨大的钟体内。如此下去,必将天崩地裂,山河毁于一旦。这四海八荒之内,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活物。
此刻,我已然明白,摆在我眼前的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
“擎苍,既然东皇钟为我所造,我自然知道如何克制它!”,我极力忍住喉间翻涌的血气,生生吞了下去,手持着轩辕剑,凌空跃起。浑厚的剑气暂时封住了喷薄而出的红莲业火。
擎苍见状,拿起他的长戟就向我刺来。数十回合后,我趁其不备,挥剑砍向他的右臂,他站立不稳,不得不丢了长戟,被东皇钟吸了进去。
擎苍虽除,可东皇钟仍然在变得愈来愈炽热,大半片天空都已被它遮蔽,留给我的时间已是所剩无几。
换做从前,我绝没有半分的犹豫。金甲铁衣,马革裹尸,战场本就应当是我的归宿,是我自出生起便肩负的责任和使命。可这一刻,我竟然动摇了。
我的小十七,如我不在,她该如何自处?
她若病了,伤了,闯祸了,又有谁来护她无虞?
若水河畔掀起滔天的巨浪,红莲业火如同烈日崩落一般灼烧着大地,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声不绝于耳。我闭了闭眼,原来,不论天上或是人间,这偌大的宇宙洪荒之内,到底还是没有双全之法呵。
已是梦中梦,更逢身外身。
我回过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她也正直直注视着我,面色惨白,拼命地摇着头,往日里闪动着流光潋滟的眸中,此刻却布满了惊惧之色。我想,她怕是已经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不能再多看向她,只这一眼便已叫我心神俱裂。似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狠狠碾过,断筋挫骨,血肉模糊。
“等我。”我缓缓地开口对她说道。
艰难地转过头,我全力凝聚了自己的元神,奋力地飞身跃向东皇钟。
“师父!”我听见她在我身后疯了一般地呼喊,可我却再也无力回头,笑着应她一声:
“十七。”
战场上的喧嚣离我越来越远。光和影,天地万物在我的眼前都变得混沌不清,唯有那断断续续的笑语声弥漫在我的心头。
“师父,你对我真好,比那老凤凰对我还好。”
“师父,那女上神根本配不上我师父。”
“师父,你快点出来吧,十七将自己炖了给您煮汤。”
“师父,……”
意识残存之间,我恍惚忆起了她上昆仑虚拜师那日。
“上神可不许骗我!”她扬起头,眼神里亮晶晶的,直直看向我道。
我不会忘记,当时我曾许诺过她的,“我从不骗人。”
十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