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出生前在做什么
我答我在天上挑妈妈
看见你了
觉得你特别好
想做你的孩子
又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个运气
没想到
第二天一早
我已经在你肚子里”
――《挑妈妈》
这是你一生故事的开始。你一生将遇到很多很多人,而爸爸妈妈被挑选出来从第一天就开始陪伴你,是多么幸运。
我并不是个适合做母亲的人,我里面有很多的支离破碎,我不愿意让我的孩子再受到由我而来的伤害,像我曾经历过的那样。但是这个小小的生命仍然选择了我做她的母亲,把自己坦然交到我的手里。
你要带给我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余生,请多指教。
Thank you for bringing me into motherhood.
谢谢你,让我成为一个母亲。
最后一次产检结束,医生说下周就要在手术室见了,你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其实我是非常希望顺产的,倒不是怕手术,而是希望获得一种人类世世代代共同拥有的生育体验。但是小河马在子宫里,到37周还是臀位。收拾着要带到医院去的行李,突然想起小学的时候去春游,提前几天开始准备要带到公园去的食物、饮料时,也是很兴奋的,一直在想,后天就要去了,明天就要去了。现在也是差不多的感觉,像妈妈和爸爸两个人的春游,找个度假酒店住几天那种。
孕期的最后一天晚上,梦见手术的早上睡过头,还不小心吃了东西。好真实的梦啊!因为最近夜里总是睡不好,早上都睡到差不多九点。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也经常是习惯性地拿过水杯先喝几口。世界上有没有人因为睡过头而没赶上手术呢?有没有人不小心吃了东西或者喝了水而需要推迟手术的呢?
我们设了两个7:45am的闹钟叫我们起床去做手术,就像设了闹钟起床去考试那样。
凌晨三点吃掉一块饼干,早上起来禁水禁食,在镜子里反复端详圆滚滚的肚子,出门前,和大河马最后拥抱一次。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即将结束,再过几个小时,小河马就不在妈妈的肚子里了,还挺舍不得的。
早听说这世间的关系,都是要越走越近,只有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是要越走越远,从离开妈妈的子宫开始,以后要一天天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一步步离开妈妈了,真是忧伤的甜蜜。
早上9点30分到医院,大河马填了一堆表,住院手续完成。
11点45分,麻醉医生到达病房,热情地跟我握手,是个短发瘦小、干脆精练的本地华人女医生。我只有一个问题:麻醉到底疼不疼?根据我有限的认识,被麻醉以后手术是不疼的,但是麻醉需要在脊柱上穿刺,虽然据说再疼也就是那几秒,但是想想那个画面,还是觉得毛骨悚然。大河马声称他不害怕围观剖腹产手术或者顺产,但是承认他也害怕亲眼目睹这种麻醉。可是他前一天晚上竟然津津有味地在YouTube上看麻醉教学视频,还邀请我一起看,遭到了我的拒绝。但是麻醉医生说不怎么疼,因为会先给局部麻醉 (local anesthesia), 之后才进行穿刺。
麻醉医生走后,病房里的空气突然变沉默。倒计时等待楼下手术室的护士来把我接走,好像等待命运的宣判。等待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渴。六小时禁食不算什么,但是禁水变得越来越煎熬,我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场手术最急迫的挑战不是麻醉也不是手术本身,而是渴。终于有护士进来给了一杯冲泡的抗酸药,因为禁食很久了。这杯水只有几口,喝起来像馊了的碳酸饮料,却如同久旱逢甘霖。
终于,手术室的护士推着轮椅出现了。穿上防滑拖鞋,摘掉隐形眼镜,换好可以从背后打开的宽大袍子,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等待上锅蒸的蒜蓉开边虾。我以为我会蹦蹦跳跳地自己走进手术室,直接躺上去,原来需要搞得这么麻烦,人生第一次坐在轮椅上被推走,感觉自己像个装成残疾骗钱的人。
轮梯推进电梯,下到手术室所在的三楼,先推进一个准备间,爬上转运床,爸爸换上准备进手术室的连体外套。
果然,很快有人来把我推走了。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眼前的世界敞亮起来,路过ICU和NICU的路标,突然,富丽堂皇的手术室出现在眼前,恍恍惚惚地想怪不得手术室叫operating theater,它真的像个光彩夺目的百老汇剧院。明晃晃的无影灯下,寒冷的空气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大声喊冷,期待有人来提供办公室大楼里那种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的服务,结果他们只是用了一块大大的平板把我转移到手术床上,又给我盖了一床毯子,在胸前塞进一个不断吹出暖风的管子。然而杯水车薪,我冷得全身发抖。
这时候,我的产科医生出现了。她戴着手术室里用的帽子,我差点没认出来,但我认识她的声音,大半年以来熟悉的声音,她叫我不要怕,又跟护士说,让先生进来。
护士架起了一张无菌单,把胸部以下的手术区域隔开,不一会儿,大河马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坐在我的头的右侧。
我不知道手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感觉非常奇怪。虽然不觉得疼,但是感觉有人在我的身体里挖呀挖呀挖,又感觉有人在把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连根拔起。只过了大约五分钟,产科医生说,你看,脚已经出来了!大河马伸过头去看了一眼,恍然大悟一般说,哦。
很快,就听到哇的一声,我女儿的第一声啼哭,声音很小,一点也不响亮。医生对我说,很小只哦!你往上看,给你看你的孩子。我向无菌单上方看去,只见她们向我举起一个全身是血的孩子。这就是我的小河马吗?我的脑海里全是问号。
小河马很快被抱到一旁清洗了,我感到有人在用吸尘器在我的腹腔里吸来吸去,发出嗡嗡的声音。我侧过头一看,大河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一会儿又回来坐下,我问他,她们在干什么呢?他说,在给婴儿给氧。我不知道为什么需要给氧,我假设医生知道她在干什么,而我自己的身体感觉很奇怪,我没有心情纠结。我又问:她们在我身上干什么呢?大河马说:有三个人在缝你,好像快缝完了。我一心想着赶紧缝完放我回去吧,可是很快就有护士抱来婴儿,放在我的胸上。
麻醉医生在旁边说:"This is your Juno. "
我看着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我的Juno。她的眼睛没有睁开,我怎么也看不出她像妈妈还是像爸爸,是不是个好看的小河马。她嘴里吐着一大串泡泡,我还以为我生了一只鱼。她在这里干什么呢?又不会睁眼,又不会吸奶,我以为在这个时刻,我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却陷入了一种像社恐一样的尴尬,我和她两个人,好像被遗忘在世界的尽头。护士对大河马说,可以拍拍照呀!大河马就拍下了一张尴尬的照片。我连隐形眼镜都没戴。本来想问能不能把梳子带进手术室,拍照前先梳好刘海,结果竟然戴着帽子。身体的异样感觉让我十分烦躁,我好希望他们赶紧把我胸上这么重的一坨东西拿走。
30分钟漫长得像一整天,终于护士说要送我回病房了,几个人推着我的小推车进了电梯,回到了房间,再用个大平板把我转移到床上。大河马不知去向。
没一会儿,大河马开心地回来了。
我说:“你去哪了?”
他笑眯眯地说:“NICU。”
我说:“为什么?”
“小河马出生的时候缺氧了啊,你没看见她紫绀了吗?剖腹产,没有经过产道挤压,肺里有液体,而且后来体温掉到35.6度了。”
他高兴地拿出手机给我看NICU的照片,他和小河马的第一张合影,NICU里一点也不肃杀,挺温馨的。
我问他有没有看见胎盘和脐带,手术前他最想看的就是胎盘和脐带。他说都看见了,胎盘比他想象得大很多,上面布满密集恐惧症的东西,刚拿出来,就被当成医疗废物丢进了大塑料袋里。婴儿从母体中拿出来的时候,脐带是医生剪断的,但是在婴儿身上留下很长的一截,他在那上面又剪了一刀,脐带出乎意料地很硬,截面上真的有三条血管,一条静脉,两条动脉。
进医院之前,我想象不了病房里的日常,不知道接下来的四天,是不是要躺在床上无聊地翻着小说度过。出乎意料的是,手术后的病房里,宾客开始纷至沓来,门庭若市,人来客往,络绎不绝。除了时不时就推个小车进来量体温、测血压的马来大妈以外,第一个进来的是哺乳顾问。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知道母乳哺育要怎么操作。最后一次产检的时候,我问过医生,医生说手术以后如果不累的话,马上可以开始哺乳。没想到小河马一出生就送去NICU了,不在身边,我就有点懵,而且以我有限的想象力,我根本想象不出自己还能有分泌乳汁的功能,更别说是在刚做完手术两小时之后。
然而,哺乳顾问来挤了两下,几滴乳汁就轻而易举地冒了出来,原来初乳不是牛奶那种白色,而是金黄色的,好神奇。她用小针管收集了这些初乳,一共3毫升,帮我们送到NICU去喂小河马。据说刚出生的新生儿吃这么一点就够了,又据说刚生完就有3毫升初乳算是挺多的。我这么天赋异禀吗?真是没想到。
晚上七点半,大河马去NICU看望小河马。小河马喝到了妈妈的初乳,正在睡觉,给氧以及呼吸辅助已经撤除了。NICU护士告知,如果儿科医生许可,小河马将于晚上八点转至婴儿室。
终于熬到凌晨,六点半,天还没亮,产科医生竟然来查房了。确认伤口没有问题以后,她指示今天应该尽快下床活动,防止血栓,并指示护士移除留置针和导尿管。但我还没做好下地走路的心理建设,之前听很多人说手术后下床是煎熬。于是,我的拖延症急性发作了。
下午一点半,护士说应该尽快排尿,前提是需要尽快下床。漂亮的印度女护士鼓励我说,就是一开始下床会有点疼,但是多走走,明天就好了,tomorrow there will be no pain!我先慢慢地尝试把双腿移到床边,在护士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真的有点疼。在心理作用下,这种疼又被放大了几倍,然而我怕被印度女护士鄙视,赶紧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终于不再整天躺在床上了,也是一大进步。
半小时后,护士又来,说拔除导尿管已经很久了,要尽快排尿,不要再等。为了不被她鄙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洗手间,她在马桶上放了一个一次性的便盆用来测量首次排尿的量,我坐在上面,第一次体会到排尿如此艰难,一开始排不出,开始排尿以后又感到刺痛,应该与手术本身无关,是放置导尿管的结果。这场艰难的排尿持续了半个小时,护士在外面和大河马讨论我有没有喝足够多的水,如果一直不成功的话,是不是要把导尿管放回去。但是我成功了,继下床以后,做成了这一天里第二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傍晚以前,我已经学会了无人辅助地直立行走,甚至走出病房,到走廊上散步了一圈。上一次看到病房外的景象,还是办理入院登记的时候,再次见到,有种重生之感。
这一天里,我还要完成第三个里程碑——洗澡。不是为了挑战传统,而是头发实在太油了,有人说开着空调就可以坚持不洗澡很久,实测根本就不是,病房里天天空调二十五度,照样一头汗。加上产后第二天喂奶不顺利,心情十分烦躁,我好想好好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然后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最后一次产检的时候,我们就问过医生,手术以后什么时候可以洗澡。医生说,第二天就可以呀!然后她又补充说,有些华人相信一个月都不可以,我赶紧说,不信不信。我并不相信,因为这里是热带。
我有点紧张,还是叫来护士,帮忙拆了收腹带。我问她水冲在伤口上会不会痛,她笑了,说:伤口上贴了防水胶布。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失去了收腹带的加持,走路的时候,觉得五脏六腑纷纷往下掉,伤口周围的皮肤也灼热地疼了起来,我像戏精一样开始乱喊乱叫,但是走到淋浴间里,在固定在墙上、可以放下来的小椅子上坐下,疼痛又神奇地消失了。打开花洒,水浇在伤口上,果然是没有感觉的。虽然护士说洗五分钟就好,不要洗太久,但我还是用了十五分钟才勉强洗完满头满脸满身的汗,我更加不能理解,一个月不洗头洗澡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产后第四天,是出院的日子。早上六点半,产科医生查房,看了伤口,说没什么问题了,并解释说恶露少是因为手术时已经清过子宫。她讲了一些显然针对华人的术后休养要点:吃药材要适当;忌酒精,含酒精的调料需加热以使酒精挥发;不要吃太多姜。出院后一周,要回诊所再次检查伤口。
九点刚过,儿科医生到病房。小河马今天体重下降到2240克,医生要求加一些奶粉,奶量根据体重计算,每千克体重每天需要150毫升。经过一天的光照治疗,小河马的血胆红素低于170µmol/L,可以出院。
大河马突然想到,护士给小河马喂奶粉的时候用的可能不是奶瓶,因为医院的母乳宣传手册上写,奶瓶可能干扰母乳喂养,不应给新生儿使用;把护士找来一问,果然她们用的是小杯子。我们完全不会用小杯子喂,护士教我们把杯子放到婴儿的下唇上,让她伸出舌头舔,就像动画片里猫舔牛奶那样。护士走后,我们试了半天,结果非常费劲,30毫升喂了差不多一小时才喂好,而且和喂母乳一样,用杯子喂也存在她会动不动就睡着的问题,需要不断把她弄醒。我们都很迷惑,不知道出院以后的日子要怎样度过。护士拿来医院送的、装着新生儿用品的礼包,我们茫然地抱起小河马下楼。这是我第一次抱着小河马这么久,心情十分紧张,生怕碰了摔了,毕竟在医院的时候,什么事都可以按铃找护士,出了医院的大门,从此只能靠自己。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紧紧抱着小河马,驶向爸爸妈妈的家,要成为她的家的地方,我们和她未知的命运。
*本故事选自三明治“每日书”人类幼崽观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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