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二十四史，可以发现，不少部族、国家几乎都有自己的“英雄祖先”。就从《史记》来看，《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汉高祖本纪》这几篇关于始祖起源的传说，相似度是非常高的。其中《殷本纪》《秦本纪》最类似，商人的始祖叫契，母亲简狄是帝喾次妃，因为吃了玄鸟蛋，无孕而生下契，后来契做了帝舜的司徒；秦人的始祖叫大业，母亲女修是颛顼的孙女，也是因为吃玄鸟蛋而生下大业，后来大业之子大费做了帝舜的女婿。
周人也有类似的传说。在《周本纪》里，有邰氏女姜嫄是帝喾元妃，因为踩了巨人脚印，无孕而生下儿子。她认为是不祥之兆，于是三次将儿子抛弃，先是扔在巷子里，但是牛马见到就绕行；后来又扔到山林里，但是又被砍柴的人捡了回来；之后又放在冰块上，结果还是被飞鸟用羽翼遮盖。这种现象让姜嫄非常惊讶，认为这个儿子很有神性，于是就带回家收养了。因为开始想遗弃儿子，于是给孩子取名叫弃。
弃长大后果然很聪明，非常善于农业生产，民众都按照他的方法。帝喾之后即位的是儿子帝挚，但帝挚执政不佳，于是由弟弟帝尧继承。算起来，弃还是帝挚、帝尧的兄弟。于是帝尧封后稷为农师，让天下人都得到实惠。之后帝舜继承帝尧，正式将其封在邰地、姬姓，号为后稷。后稷一族生活在尧、舜、夏时期，世代担任后稷这个农业首长。“后”类似“后羿”的“后”，是周人对古代君长的称谓；“稷”则是“社稷”的“稷”，代表粮食引申为农业。
《后稷播种》连环画
《史记》的记录并不是原始传说，关于周人的始祖起源，最早见于《诗经·大雅·生民》。与《史记》的记载大同小异，所不同的是，姜原是踩踏上帝的脚印生下的后稷，但却并没有说她是帝喾的元妃。这暗示《生民》本来可能是个独立的始祖传说，即周人可能开始没有与黄帝世系联系上。类似的是《诗经·商颂·玄鸟》，只有一句“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连始祖的母亲是谁都没有说，只说是上天派玄鸟降临诞生的。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子羔》也有相关记载，记载了夏、商、周三位始祖的诞生情况，后稷的出生情况，与《生民》最相似；弃的出生情况，也是“知母不知父”的；比较新的史料是夏禹的出生，据说他是母亲观看伊水后，怀孕三年划背而生的。子羔是孔子弟子高柴，他请教孔子说，三位先祖到底是天子还是人子？是不是父亲因为低贱而被遗忘？可见，在战国竹简里，这几位先祖的出生神话都是独立的，甚至大禹也不还是鲧的儿子。
这样的感生神话，当然只能作为传说对待，没有人会认为是史实。但历史学家感兴趣的是，里面到底有多少真实资料存在呢？
陕西杨陵后稷雕像
历史学家倾向于在里面寻找真实素地，比如郭沫若老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提到：“中国有史以前之传说，其可信者如帝王诞生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而且均系野合，这是表明社会的初期是男女杂交或血族群婚。”主张上古存在母系氏族社会。李衡眉先生进一步发扬他的观点。他认为从帝颛顼时期改革，母系社会转入父系社会，但母权制与父权制一直有冲突，直到夏朝才完全确立父系社会，至于后稷为什么被遗弃，说明他并不是父亲亲生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理解？这就是长期指导我国原始社会史的“母系—父系社会先后说”，此学说的首创者是近代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根据他对达尔文进化论的推演，以及对北美易洛魁部落印第安人的民族调查，于1887年出版了《古代社会》一书。伟大革命导师马克思、恩格斯对于摩尔根这本书非常推崇，马克思有《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恩格斯有《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均在不同程度上肯定摩尔根的观点。
《西游记》的女儿国国王
在摩尔根《古代社会》之前，还有瑞士人巴霍芬于1861年出版的一部重要著作《母权论：对古代世界母权制宗教性和法权性的探究》。他认为，母系社会的社会权力也当然在女性一方，恩格斯实际上对他的观点也有所借鉴，这也正是闻一多、郑慧生主张的源头。但这种“母权论”观点其实孤掌难鸣，连广大持“母系论”的学者都不认可。比如李衡眉就批判郑慧生，认为母系社会表示的只是继嗣而不是权力，母系社会对应未必是母权而应该是舅权。
李衡眉的批评的合理的，我们所说的“母系”“父系”实质上是一种继承制度，放到今天就是子女跟父亲姓还母亲姓，这跟户主是丈夫还是妻子无关，与家里到底谁说了算也无关。虽然不少国家、民族存在女王这种身份，但女王未必是母系单线继承的；即使可能真有这么一个民族，但也不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所以巴霍芬的“母权论”根本没有人响应。那么摩尔根的“母系论”又该如何评价呢？
（本文为林屋公子《周朝八百年》系列002）
作者林屋公子，文史作家，主攻先秦秦汉史。出版著作《先秦古国志》《先秦古国志之吴越春秋》《山海经全画集》三种，作品散见于《国家人文历史》、网易历史频道等纸刊媒体。感谢阅读，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