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宋人编录,取材广泛的著名类书《太平广记》,存留下从汉代到宋朝初年大量纪实文字,是后人研读这个时段种种社会情形的有益资料。
其中二四四卷,记有一则《皇甫湜》。其中说,唐代官员裴度,想请老友白居易,为洛阳福先寺撰写碑文;可极为自负的皇甫湜却大怒,说:“近舍某而远征白,信获戾于门下矣!”当时皇甫湜是裴度手下官员,所以认为舍自己而求远地的白居易,是得罪“门下”的。还说“某文若方白之作,所谓宝琴瑶瑟而比之桑间濮上也。”自己文章与白居易作品相比,己之高雅而白之低俗——自己是“宝琴瑶瑟”,而追求平白清畅的白居易为“桑间濮上”。真够“狂”的。
裴度倒大度,他真就让皇甫湜来写这篇碑文。碑文写成后,“约三千字”,皇甫湜一个字要“三匹绢”的高额润笔,讨价还价连“更减五分钱不得”。裴度一看,行,“依数酬之”。这花大价钱购下的碑文,经人们四处扩散,洛阳人纷纷前来“聚观”。当时曾读到此碑的高彦休记述:“愚幼年尝数其字,得三千二百五十有四,计送绢九千七百六十有二。”后来他见到福先寺一个老僧“师约”者,细细跟他说,数目和他算得一样。此碑文付出的润笔,实在丰厚。
现在这篇碑文,已经遗失,皇甫湜的文集中也无记载,所以后来一些学者,怀疑并无撰碑文之事。可钱锺书却判断:“然湜与白居易争名,或出传闻;碑文则(高)彦休目验,必非虚构。”一个学者怀疑说:“碑文至三千二百余字,何烦冗无法!为韩公《神道碑》,亦只一千六百余字耳。”《神道碑》的字数,时人已经认为极长了,此碑文三千多字,实在冗长,不可思议。钱锺书却一语道破:“殆贪润笔之丰”。就为贪图丰厚润笔,所以“词不裁剪,多多益善,以便计字索酬,如后世之稿酬欤。”为多得润笔,便洋洋洒洒写去,正像现在一些追求稿酬的人一样。钱锺书还调侃道:“不知碑头之题目、署名等亦与三匹绢润笔之数否。”题目、落款署名是否也给了每字三匹绢这样的价格?
钱锺书还提及后来一事。皇甫湜去世后,白居易写有《哭皇甫七郎中》一诗记悼。其中有这样两句:“《涉江》文一首,便可敌公卿。”白居易自注:“持正奇文甚多,《涉江》一章尤著。”(皇甫湜字持正),对他文章评价还颇高。对此,钱锺书不禁议论:“使湜真有夺去上门买卖之事,则居易雅量,古今文士罕比矣。”唯愿白居易有此“雅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