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栖霞山庄。元末明初。
天将入夜，斥候提刀来报：“禀将军。金家上下五十口人尽数擒拿，请将军示下。”
中庭有红木椅，蓝如海端坐其上。他面皮蜡黄，脸带倦容，眼角下垂，点点头。他身侧有一华丽装饰的妇人，金步摇反射寒冷刀光，妇人面带恐惧之色，不时搂紧了怀中襁褓，男婴正在熟睡，不知人间何事。
蓝如海慢慢说道：“将四殿下抱过去。”
侧将面无表情去接那襁褓，妇人登时缩手，紧紧搂住婴儿。
蓝如海道：“皖妃娘娘。”
皖妃心中惧怕，泣道：“将、将军。”
她有口吃，在这种情况下，紧张的牙齿都在打颤。
侧将面露不忍，却很快沉下脸色，将婴儿从她手中抢夺。
蓝如海看向站立中庭的黑衣女子，说道：“我奉常元帅与蓝玉大将军的命令，请金小姐开坛做法，”他似乎是觉得可笑，哼笑一声，道：“为四殿下更骨换命。”
金未央不言不动。
蓝如海抬一抬眼皮，看着金未央，说道：“你上下五十口人的命，你自己掂量。”
金未央面色迟疑，眼中痛苦之色流露，两行泪水滚落眼眶。
蓝长齐从铁甲军士中拼命夺出，跪倒在蓝如海脚下，说道：“父亲！”
蓝如海左手抚摸着刀柄，打了个手势。侧将领命，立即道：“杀！”
等候门外的兵士手起刀落，人头滚地。痛呼声顿时四起：“三叔！”
有女人长哭一声迅疾无声无息，像是昏晕过去。
金未央身子颤抖泪水更加汹涌，咬紧嘴唇，手掌一转，手中闪现一块小小的骨头，笔杆大小，通体洁白，微沉细密，闪烁着冷冷的光芒。
常燕衡人已经进了府内。他听见有哭喊之声，心中着急，抬头看见一枝梨花斜插出院墙，悄悄跃上墙壁。
突然间云开月明，墙外树丛之中金铁寒光反射月光。常燕衡潜伏树影丛中，朝下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稍一迟疑便转身向栖霞山庄后院潜伏而去。
树杈一颤，寒鸦飞渡星光。
蓝如海站起身来。
金未央看着婴儿哼唧转头似乎是在寻找母亲，想起女儿，心中惨淡。她镇定心神，说道：“蓝将军，你想要如何？”
蓝如海皱眉思索，道：“鬼神之事本将相信。但以人力为其换命改运，却是无稽之谈。按照元帅之命，此子不过是庶出，不过是要让本将军要了他的命。既如此，你便施展个戏法，将他改成乞丐命，如何？”
小婴儿扭动一下身子，向金未央怀里拱一拱。
皖妃瘫软倒地，哭道：“棣儿、棣儿。”
蓝长齐抓住蓝如海佩刀，吼道：“父亲，你与大伯杀尽北元的王子公主，已经是军功一件，应天府蝼蚁之命怎么能在你的眼里，我与未央没有涉足任何世事，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子民，你到底为何？到底为何！”
蓝如海不语。跟喋血将军谈男女私情，就如同和文弱书生谈政治一样，都是话不投机。
对常家、蓝家来说，男女之情不过是滔天富贵下的一缕灰尘。
蓝长齐见父亲没有任何反应，又跑回门外推搡着军士，张开臂护住一个孩童，大喊：“不要伤害我的亲人！你们都走开，都走开！”
所有铁甲军士纹丝不动，没有人听他的话，梨花被风吹落，落满蓝长齐衣袍。
蓝长齐跌跪在地上，哭道：“让我们走，我们什么都不要，让我们走。”
没有人回答。
蓝如海面带不耐烦，说道：“我这孩儿素来不成器，如今看来还不如你妻子一个妇人。来人，带公子下去！成何体统！再这样，我亦救不了你。”
金未央心中哀痛，握住手中玉骨，伸手在男婴颈椎后，低声念诵咒语《黄泉诏》。此诏乃是女娲造人时所吟唱，音阶古朴，悠长繁缛。
白光一闪而没进入男婴脊椎，金未央慢慢收手。
蓝如海道：“就——这么，这么简单？”
金未央道：“对。”
蓝如海疑惑道：“常元帅说过，换骨师神通广大，可以生死人，可以改命，怎么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金未央道：“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将这孩子……换成乞丐命，你可以按照约定，放了我的族人。”
蓝如海道：“我却不相信。”
他漠然回头，看向身边侧将，说道：“你们相信么？”
他身边诸将面面相觑，而后迟疑的摇了摇头。
蓝如海满意道：“你看，没有人相信你。”
金未央上前一步待要开口，蓝如海已经做了一个杀的手势。而后听见不断的嘶吼痛哭之声，男女老弱，婴儿少年，沉重的身躯不断撞击倒地。
金未央捂住嘴，大悲之下根本无法发出任何一个字，她浑身颤抖。
蓝长齐亲眼目睹妻子的族人在自己面前不断被杀，长衫溅满温热血液。他本是柔弱秉性，此时更是连站都站不稳，只能瞪大眼呆呆看着人间惨祸。
蓝如海点头道：“长齐过来。我与你大伯征战四海，是为咱们蓝家光宗耀祖，你这性子倒是奇怪，懦弱无能到了这种地步。你与我去金陵，名门望族，我自会为你寻找名门淑媛，这种神神叨叨的山野之女，不要也罢。”
蓝长齐不敢置信，说道：“父亲，你如何说出这种话！这是你的儿媳，你杀的，是你的亲眷！”
蓝如海捏着眉心，说道：“你读书读傻了。我要这种巫蛊之门的媳妇何用！”
蓝如海再看蓝长齐，大拇指摩挲了下佩刀，狠道：“左右！妖女惑众，今要伏法！”
左右亲兵举起长箭，遥遥对准金未央。
蓝长齐看他父亲神色，知已经无法转圜。他踉跄起身，拭掉脸上的泪珠，整理好衣衫，转着对着金未央大声说道：“未央，一切起因都是在我，如若你信我，把你的手给我，我带你离开。”
说完，他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朝着金未央走去。
蓝如海怒道：“竖子敢尔！左右听命！再不停步，箭无虚发！”
蓝长齐不紧不慢，继续向前。
蓝如海手一挥，有侧将射出长箭，箭身中他大腿处，蓝长齐继续移步向前。
金未央痛哭失声，慢慢走过去，扶住蓝长齐。
蓝长齐额头上大粒汗珠往下掉落，看到金未央近前，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蓝长齐道：“向、向父亲行礼，行过、行过这个礼，我们走！”
二人相互的搀扶，向蓝如海行礼。所有侧将不忍相看，放下长箭。
蓝长齐转身向蓝如海说道：“父亲，是我不对，不应该娶未央，她的族人都是因我而死，我不量力，求父亲能放过她。金家都已死去，未央不过是弱女子，蝼蚁尚且惜命，父亲开恩-----”
蓝如海叹道：“痴儿，你怎么还不懂！杀这位殿下，是常帅的命令。杀金家，是我的决断。我痛恨她勾引你前途尽毁，你觉得，我如何能放得过她？她是什么换骨家族的后人，方才你也看见了她的妖异之法，你肯定是被她迷惑住了！”
蓝长齐摇头，将金未央护到身后。
蓝如海见了，手掌用力握住刀柄，半晌才道：“念你年少体弱，不通情理，故我不为难你，你当弃了那女子，我蓝家目下只有你一男丁，长子嫡孙仍留与你，封侯赏赐也都是为你，你若不弃，当以金家同族论之！”
蓝长齐流泪，冷言道：“父亲，你与常元帅征战千里，封邑万千，为何要对我的妻子这般赶尽杀绝，你食有饱暖，床侧有美人相侍，为何又容不下我二人孤苦相依？”
蓝如海道：“北元气数已尽，这些自命不凡的换骨师，在其中浑水摸鱼，也不是什么善良之徒，他们祸坏天常，不伐无以显天道，蓝长齐，你可速归，否则乱箭之下难有保全。”
蓝长齐道：“说什么大义，说什么天道，不过是你们为了一己之私罢了。”
蓝如海吼道：“过来！”
金未央将襁褓中的孩子递给蓝长齐，说道：“你是杀我，却与这婴儿无关。长齐，你将这孩子送回他母亲的身边。”
蓝长齐接过孩子，金未央将一枚碎魂引放到他的襁褓之中。在蓝长齐耳边低声说道：“小贤藏得很好。”
皖妃踉踉跄跄奔过来，将孩子搂到一边。
金未央看向蓝如海，道：“不必再求！我知你之心硬如铁石，眼里只有贪念。我金未央发誓，我今日死亦无憾，今日若你执意要灭金家，我死后将永不迷灭，将来一定要坏了你的基业，诅咒你的子孙，让他们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蓝如海怒道：“妖妇！今日本将先让你万箭攒心，不得好死！”
蓝如海示意属下放箭，亲兵之中万箭齐发，破空而来。
蓝长齐扑身到金未央身前，将她搂在怀中。
长箭射入肉体，声音沉闷，中庭中蓝长齐与金未央万箭掼心，从容赴死。铁甲军士慢慢垂首，不忍再放箭。
寒鸦惊起，飞渡星光。
常燕衡心中一惊。他收回手，看向前院，火光顿起，声息却无。
他重新伸手，指尖推开了一扇橱门。
小小的女孩满脸泪水，躲在橱内瑟瑟发抖。见到他，吓了一跳，向内蜷缩了一下。
常燕衡将她搂在怀中，衣袖拭去她的泪水。低声唤道：“小贤勿怕。我是你母亲的好友，我来救你。”
他将小小的孩童绑缚在胸前，跃出后院。听见刀剑刺耳，已是搜查了过来。
栖霞山庄后山。
常燕衡一人一骑，搂紧怀中熟睡的孩童，回望漫天火光，跃马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