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打涌堂》，彭镇，2010
在《碌碌有为》一书中，历史学家王笛讲述了一个1944年居住在成都石羊场的杜二嫂的故事。杜二嫂以加工生丝、售卖丝绸谋生，作为20世纪初生人，她的前半生经历了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也先后遭遇了北伐战争与抗日战争。但在波澜诡谲的大历史中，她通过自己的双手，从一个丝织佣工成长成了一个小型个体老板，平稳地过着自己的小生活。
围绕杜二嫂的案例，王笛提出了一连串问题：杜二嫂及其家庭的经历，是中国大历史的一部分吗？他们的个体人生和国家命运之间有关联吗？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如何能成为我们洞察中国社会的窗口？
在2023年7月21日于成都SKP举办的“大历史与小生活：我们的日常”主题沙龙上，大历史和小生活的这一对看似悬殊的概念，被不断置于同一讨论平面。主题沙龙由《三联生活周刊》联合成都SKP共同举办，邀请建筑师、艺术家梁琛，考古学者耿朔，摄影家陈锦进行分享，并由《三联生活周刊》主笔张星云担任主持。从成都的日常出发，小生活里不仅有成都的城市性格，还有交错的大历史脉络。
“大历史与小生活：我们的日常”主题沙龙现场
从冷酷尽头到热闹中心，每个空间都有它的历史
“微观史学”（Microhistory）的概念萌发于1970年代。从那个时刻开始，历史学研究向本质主义的传统告别，向宏大叙事告别，关注特定时空内的个人或小群体。
年鉴学派代表人物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史学观深刻影响了梁琛。作为从小在辽宁丹东长大的建筑师、艺术家，他尝试对建筑设计场地和空间进行长时段和多时段观察。观察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家。
“作为建筑师，我是否能够记起家中每次装修时地面、墙面的样子？”梁琛发现，每个人都会长久地与家中室内空间共处，但却极少留意它们。这种短暂的“失忆现象”促使梁琛开始反思空间与人的关系：整理家庭相册、与父母进行访谈，他将研究带入家中，并延伸到住宅、小区乃至整座城市——长达四年半的、由日常生活而起的历史研究，成为了梁琛后续建筑与艺术创作的起点。
建筑师、艺术家梁琛分享现场
“每个空间都有自己的历史，建筑师、设计师或是运营者，只有在了解了空间的历史后，才有可能真正去介入到其中进行改变。”将空间作为载体，建立个体经历与整体历史之间的连接，成为梁琛常用的创作方法。
在丹东的鸭绿江断桥上，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可以通过投币五元在望远镜中遥观对岸。如今望远镜早已被拆除，梁琛将它们收购并改造为作品《阿莱夫No.1》。原先的镜片被改成屏幕，依然播放着当年从断桥看到的对岸景象。不可到达的对岸笼罩着神秘——在这一丹东人习以为常的特色旅游项目背后，暗藏的是复杂的地理与历史渊源。
《阿莱夫No.1》播放着当年从断桥看到的对岸景象
来源：梁琛
梁琛对中心与边缘的关系一直着迷。中心与边缘的行程有历史的原因，它是地理学层面的概念，也是一种相对的概念。如果将北京视为中心，地处西南的成都自然是边缘，但将视野缩小到西南，成都又始终处于中心地带。梁琛的家乡丹东也同时拥有着这样的“双重身份”：在这座边境小城可以找到不同宗教信仰的建筑，妈祖庙、佛教寺庙、天主教堂……这里是遥远的“冷酷尽头”、亦曾是历史上活跃的东北亚中心。“中心和边缘并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它们是相对的、甚至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2022年，梁琛与三联人文城市执行总编辑贾冬婷一起，在成都共同策划了展览“日常史诗：成都市民生活与公共空间”。展览以历史学家王笛的微观史学作为学术脉络，从西南地区的宏观历史聚焦到成都市内的具体空间。在从望远到显微的四层“成都维度”下，13位艺术家和建筑师的创作将个体经验与地方记忆融为一体——这是历史学家、策展人与艺术家共同完成的一次“日常与历史”的探索。作为面向大众开放的展览，“日常史诗”也邀请观众思考历史与生活的关联：日常的生活和空间，会如何呈现一座城市的气质，又如何塑造城市的未来？
《十的力量（Powers of Ten）》，1977
© Charles Eames, Ray Eames
在分享的最后，梁琛提到了一个曾令他印象深刻的短片。夫妻档设计师查尔斯·伊姆斯（Charles Eames）和蕾·伊姆斯（Ray Eames）在1977年拍摄了短片《十的力量（Powers of Ten）》。镜头从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场景开始，逐渐以10米、100米、1000米的距离不断拉远。从人到社区到城市再到宇宙，出现在镜头前的景观不断比变化。观看视角由近及远的转变，正呼应着我们今天谈论的小日常与大历史：无论是宏伟的建筑还是浩瀚的历史都将回归于对人的关注与关怀，历史的源头与起点，正是人本身。
考古中有日常，历史中有温度
在中央美院从事艺术史教学之前，耿朔一直在进行与考古相关的研究——不仅仅是对历史文献的研读，他的研究更多观察事物本身。“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物品，是我们进入历史的主要途径。”
二十多年前刚开始学习考古时，耿朔的老师就告诉他们，考古不是挖宝，陶片和金银珠宝拥有同样的价值。小小的碎陶片，因为数量庞大而更有普遍性。世界各地的人都会做陶器，因为太过普通，陶器很少被选作长距离交易的商品。但也正因如此，陶器拥有了强大的、能代表本地文化传统的力量。“它所记录的最根本的东西，会把我们带到一个更加广阔的历史空间当中。”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耿硕分享现场
在参与电视节目《国家宝藏》制作时，一位摄影师拍摄的兵马俑照片打动了耿朔——这张照片记录了兵马俑嘴唇上留下的一枚指纹。这个来自无名工匠的指纹，带人们穿越回了两千多年前。这时，出现在他眼前的不再是秦始皇这样的王侯将相，而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工匠。他在细心制作陶俑，轻轻一抚，穿越千年。
耿朔认为，历史文本的留存，是不断进行筛选和重组的过程。因此，有时一个看似平凡的细节反而可能比文本更真实、更能触动人。古代匠人依靠严谨的规矩创作莫高窟千佛彩绘，却也在边角留下了生动活泼、自由自在的小小童子；唐三彩中多是挺拔、坚韧的旅人形象，但也有工匠塑造了累的趴在骆驼上睡着了的小姑娘；相邻墓穴出土的破裂铜镜可以拼合成一个，或许正是墓穴主人在向我们传达着希望来生“破镜重圆”的期许……耿朔在这些细节里看到了遥远历史的温度。“当这些物呈现在人们面前，它非常直观的为我们阐释了古人的情感。”
《骑驼小憩俑》，唐代，西安博物院藏
摄影：耿硕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是耿朔主要研究对象之一。耿朔提到砖画中的一个细节：在王戎身前的魁里，浮着一只“小鸭子”。古人喝酒为什么要用小鸭子？原来，在六朝时期，人们还使用分餐制，在聚会宴席当中，服务人员就是通过观察酒尊里小鸭子来为客人们添酒的：当小鸭子下沉不见，就是要添酒的时刻了。
如今我们提到六朝历史，第一印象是分裂的政治、不断的战事。有些西方学者将这段时期与欧洲中世纪历史相提并。但耿朔认为，从砖画中的小鸭子，可以看到历史的B面。乱世之中有鲜活的生活，这段历史为民族大融合、文化交流和艺术的自由创作，提供了巨大的空间。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拼砌砖画，南朝，南京博物院藏
摄影：耿硕
除了物件，旅行是耿朔抵达历史“现场”的另一途径。2017年夏天，耿朔与学者友人一起，从嵩山走到了洛阳。”魏书中记载的“不好书学、体貌肥大”的太子元恂，讨厌河南的酷暑，他不惜杀死随行官员执意谋反北归，会不会真的起因于其对炎热天气的憎恶？在旅途中，一行人收获了不去现场就无法体会到的细节。亲临现场，悬浮在空中的历史因而落地。
因为对生活日常的看中，在与特效团队黑弓一起为洛阳创作的沉浸式演出里，耿朔安排了这样一个情节：讲述龙门石窟的叙事焦点不是武则天，而是一个辛苦开凿石窟的工匠。“我们从历史走来，要走到未来去。此刻站在一个中间点，我们应该既能面向未来，也能回头看一看历史到底带来了什么，“耿朔说，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断与公众进行历史分享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觉得历史是有温度的。”
一杯茶，记录城市，也记录历史与人生
摄影家陈锦从1980年代就开始拍摄茶馆。三十多年时间的记录，让他把日常浓缩成文献式作品。在《茶铺》《市井》里，有茶的故事，更有因为茶而产生的人与人的故事。
1980年代末，在单位旁的茶馆，陈锦拍摄过一位说评书的老师傅。当时他每天都会定时出现。他不知这位老师傅的姓名，但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个熟悉的面孔。进入网络时代，陈锦在美术馆举办摄影展，心念一动想要寻找这位故人。美术馆与媒体联合了寻人，没过多久，人找到了——老师傅已经离世，与陈锦见面的是他的后人。装裱好照片，陈锦签上自己的名字，陈锦把它赠送给老师傅的后人作为纪念。这次特殊的会面令陈锦印象深刻。“这也是我们老茶客的一种记忆”。
著名摄影家陈锦分享现场
“通过茶馆，就能够了解成都人乃至四川人他是怎么生活的，甚至更深一步讲的话，它就是四川历史文化的一种延续、一种传承。”引用文学家沙汀的话，陈锦道出了茶馆对成都人的重要性。“虽然今天我们有了酒吧和咖啡馆，但茶馆依然是成都人生活中不能离开的场景。”
陈锦说，三十多年的茶馆影像记录，从不同角度观看，可以获得不同的解读。有的人关注老茶馆特有的建筑构造，有的人会对比某一家老茶馆几十年前和现在的不同，通过茶馆这一特色公共空间，城市的发展与改变也一一显形。
《店招》，成都，1996
摄影：陈锦
老照片不仅记录下城市的变迁，也浓缩了历史的印记。旧时代里，不识字的人可以在茶馆里看戏、听书，这是他们接受文化信息的重要渠道；茶馆不仅是喝茶的地方，也是调解纠纷的所在，甚至是生活出路的所在。1990年代，四川各地还出现了很多“下岗茶馆”，因为当时很多工人下岗后开茶馆谋生。这些纷杂的影像碎片，拼合在一起，就是一张时代的拼图。
在分享的最后，陈锦讲述起最令他感慨的一张照片。一张椅子，一杯茶，跪在茶杯前的是端着骨灰盒和遗像的送葬人。当时陈锦和几个朋友在茶馆喝茶，突然就听见远处传来送葬队伍吹吹打打的声音。队伍走到了茶馆，只见茶馆里头的参茶师傅搬了一张茶桌和一把茶椅，泡上一杯茶。然后送葬的队伍全部就跪在了茶桌前。 原来，故去的老人是茶馆的老茶客，每天都会来这间茶馆里头喝茶，甚至泡上一整天。“当他去世后，他的后辈们要在他入土为安之前，再带他来这间茶馆里，喝上最后一杯茶。”。
《送行》，温江，2002
摄影：陈锦
“相机记录下的影像，距离现在的生活已经有一段距离，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去回顾它、追寻它、品味它。”陈锦说， 照片里茶客们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流露出四川人对生活品质的渴望，和那种只有置身茶馆里才有的心理状态。“这些画面和背后的故事，也许能让我们思考。茶馆对成都人、对四川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从日常到短暂的一生，再到漫长的历史，都与它有关联。”
编辑｜吴小霜、王菲宇
排版｜俞冰如
审核｜王菲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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