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历史教师王汉周
老王:好久没读这么细腻的文字了,感觉是个女打字员在他们心里。
01
画布般温熙透亮的夜色中,贪婪又湿润的空气正伴随着支离破碎的灯光缓缓的向上走去。
它们从桌上的灯盏里慢慢出发,沿着无数的支线像树叶上的脉络一般爬上了这坐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铺开了自己的光亮和湿润。
静静的望去,一个肃穆的世界缓缓打开。
白色的花朵,白色的帷幕,白色的烟雾。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仿佛用白色细细擦拭过。
一种与死亡和悲伤有关的气息在这里长期潜伏,并且蠢蠢欲动。所有的颜色与悲伤都指向了那个早就沉寂在过去历史中的人。
月光慢慢的撒过窗棂,拉扯出斜条状的一抹银白,印在了逐渐凝霜的露水上,与屋里那微弱的火光遥辉相应,这里除了悲伤和死亡之外又多了一种思念的味道。
早已离去的那个人无法回觉这一切,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无论带着怎样的不甘心,还是放开了一切,他的思绪在混乱的检索着,希望可以找到能让他此刻放松下来的某些浅淡片段。
他的人生像脑海里的一张张纸页一样在交织的风中吹过,最后落下的都是那些令人伤心的故事,每一张纸页都是一个地名,一段血与火的厮杀。
一个看着陌生而又熟悉快要遗忘的信息让他暂时陷入了停顿,然后思维开始飞速运转,把那些过去的事又像重演一般,关于过去的早已模糊的记忆仿佛沉闭很久的花儿一样,又重新在他的盛开在了他枯竭的脑海里。
02
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任由最后一缕气息从他身上离开,这一刻他又回到了南阳的那个不知名的小山村。
他的人生就像庭院里骤起的风一样,带起一些尘土可最后还是慢慢落下在宁淡中归于平静。
蜀中的夜与他故乡的南阳是不大一样的,虽然它们都是一样的崎岖。
可那里干爽、明澈,在有星星的月光里他与哥哥弟弟奔跑在门外的小路上,用母亲用碎布织成的小袋子挨个在草丛里摸索着,看到有小亮点的地方他们就会小心翼翼的停下,屏住呼吸轻轻的伸手然后快速的落下,把那个小亮点团在手心里。
他们要为父亲做一个布袋小灯笼,在夜晚伏案读书时使用。
在夜晚完全没有光亮的时间里,他们全家人就守着这微弱的荧光伴着父亲读书。
父亲去世很早,后来又遇上汉末的大乱,全家人就此分散,在他有生之年再也没能团聚在一起,这是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关于全家人的回忆。
蜀中的夜给人一种湿润又粘人的感觉,这里经常下雨,很少能见到有星光的夜晚。
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他们二次入川的时候,那是他们决定决战的前一天。
他们前不久前刚经历了一次惨败,前一任军师刚被射死,他是第二任。
这也是他们第二次向蜀中进发,一切都是未知数。
那一夜,很难得天空没有那种湿气和雾气混合的蒙蒙络络的感觉。
星空很明亮,沿着营帐外的小路,他漫无目的的行走,回过神来他已经在附近的一座无名小山上了。
流水从山上倾泻而下,然后蜿蜒曲折在山前流过。
竹林郁郁,迷影散乱,周围的树林里隐隐的有某种律动的响声,他探步慢慢走过去,低下头用双手拨开草丛细细的勘看。
一只只的荧光在草丛里窥伏着,它们安静的栖息在草丛里,背上的翅膀一振一振,发出富有节律的响声。
"是萤火虫"
他的心里这样默默的念着。
他把其中的一只捧在手心里,仔细的端详着,它在他的手里爬行着,一种温热而素养的感觉从他的手心里传来。
03
感受着这掌心里的温度,他的思绪不由得又回到了战事上,明天又将是一场惨烈的争斗。
一方为了守护,一方为了征服。
"不知道天下何日能承平,何日能回家,何日与家人相聚。"
他自言自语着,望着他十分渴望但又迷茫和无法预知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会有那么一天的,天下没有杀戮、饥饿。每个人都可以安心的呆在亲人的身边,细数岁月的流逝。"
他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见了那个人,在月光和草丛的阴影间倏然的站着。
他在后来的日子里才知道,他们两个人有着相似的童年,而这个人比他更艰难。
他比他拥有的更少,他从草莽中跌跌撞撞的走出来。
他曾经在讨伐叛军的战争中身受重伤装死才得以逃脱,他被讥笑为"老虏"。
无数次的被撵的四处奔逃改换门庭,他算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但他足够真实。
但他从未自弃。
他的足迹遍布整个国家,他成为过无数人的座上宾,也成为过人人喊打的欺世盗名之徒。
他背叛过别人,也被别人背叛过。
但他是那个乱世中唯一一个能够以仁爱之心去理解和包容他人的人。
比起曹操的多忌猜疑、孙权的粗暴残忍。
他能做到的就是不妄加自大的随意去践踏世上的一切生命。
那些离开他的人也从未说过他的坏话,在部下不得已投降他国的时候,他也能理解他的苦衷,没有残害他的家人。
在那个烟尘蔽日,刀枪并举的时代。
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多的。
回过头对上了那个人的双眸,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有答案了。
如果连这个人都不能让天下恢复理想的样子,天下还能有谁呢?
他整理了身上的衣衫,走到了他的身边。
那个人望了望他和山下的景色,对他说:"走吧,明日还有大事要做。"
他点了点头,两个人彼此沉默着一同回到了营寨。
04
那之后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从那以后他们一直在胜利。
益州、汉中、荆州,在这些地方他们都在不断的胜利。
一瞬间,他真的以为他所期待的那个世界将要到来了,胜利的太多了,连他自己有时候都感到不可思议,仿佛是一场梦。
可他又不希望这是一场梦,终于那个时刻还是到来了。
那封从荆州来的带有军士汗渍和血迹的书信打破了之前所有的构想。他们没有选择。
失去那里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实现那个理想中的世界了,而且会在刚刚稳定下来的内部掀起新的波动,一切又要从头再来了。
而且魏和吴已经联合起来,他们又回到了以前,一切都没有选择。
在之后的战争中他们输掉了一切,几十年的心血,以及辛苦培养的蜀汉下一代的人才。
那个人他历经一生的挫折,在生命的长河里仅以身免,他们的地盘开始分崩离析,人心也开始松散。
在之后的几年中他一直没有见到过那个人。
他一个人在成都处理政务。
直到四年以后他再次见到了那个人,他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叱咤风云的样子了。
他苍老的可怕,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看清他最后的表情。
他接受了他最后的嘱托。
尽管那看起来是一个已经完全没有影子和可能的想法。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他还在他就要继续把这条路走完,替他也是替自己,替千千万万的人。
05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了一个人与整个世界的战斗,他忙碌了很多年。
他一直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他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失去再前进的动力。
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要一直不停的主动去进攻一个要比自己强大的多的敌人。
在他们看来安心的活下来,忘记一切的烦恼,努力不去看那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就已经足够了。
他带着这种疑问,在经历过几十年现实的打磨以后,他已经毋需那个答案了。
在五丈原最后的夜晚,他再次抬头望着那与若干年前一样的星空。
带着那个理想,他亦步亦趋走下了高台,眼眶里落下了帷幕。
今天的天色渐渐暗了起来,屋外的风还在响动,雪慢慢落下。
屋子与四周的树都在不断的被点缀,最后,一切都被湮没在一片白色中。
屋子外的雪里睡着一个醉汉,他嘟嘟囔囔着一些早年间的往事,留下了几滴泪珠。
山下的灯火中赫然是一个"晋"字。
06
几百里外的成都某处宫殿里,灯火热烈而又甜腻。
雪落下来,层层的叠在隆起的螭吻、屋脊和瓦片上。
天空像是一团乱作的涂鸦,无数细小的雪花在空中沉悬浮着,上面划满了数不清的白线,整个宫殿坐落在这座城市的中心,从这里望去,四周的风雪都在争相袭来。
并不算矮小的宫墙和城门完全无法保卫这最后的领地。
宫殿里的人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外面的干扰,一个个巨大的铜炉里火红的木炭正旺盛的吞吐着赤锋,美味的菜肴和酒不停的从一个小门里送入。
殿中的屏风下坐着一个身材臃肿、披头散发的人,他的眼窝深深的窝在眼眶中,脸颊潮红而湿润,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浅短的胡须像刷子一样虬结在一起。
面前的酒已经换了不知多少樽,但他还是不断的添入。
酒越饮越多,他终于是受不了了,便任自己一头栽在了陈旧的地塌上。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看着这座宫殿,他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这个地方。
那些鲜艳夺目的宫灯已经燃烧殆尽了,只剩残寥的几支,燃烧的灯头在悠悠的晃动着一切都是昏黄不定。
他第一次发现这宫殿竟是那么的巧夺天工,结合的都那么恰到好处,雕刻的那么让人舒心。
可是,今天他就要从这里离开了,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回来了。
刚刚已经有人来催过好几次了,询问什么时候上路。
他的近臣借口他喝醉了,搪塞过去。
屋外的雪终究从窗户的角落里打进来了,雪花簌簌的落在他的脸颊上,凉飕飕的。
这很像当年,他在襁褓中被一位浑身是胆的将军带着七进七出,从刀山血海之中奔驰的感觉。
那时候也是凉飕飕的,他看着一道道刀风从他的面前闪过,那张英俊刚毅的面孔,脸带愠怒,纵马挺枪,拨开万丈刀林,避开密密剑雨,将他带了出来。
很多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自己在那样的死生丛林里逃出,在别人眼里他是那个该摔的孩子,是他父亲多年唯一的骨血。
蜀地曾经有个传说,在某块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地方有一颗大树,它有千仞之高,遮天蔽日。
可它的下一代却总是那不起眼的几株灌木。
有人说这是它的后代不争气,也有人说是那树不爱护它的孩子。
可只有他知道其实是那颗树太高了,为后代挡住了所有的风雨可也挡住了所有的阳光和养分。
它其实也是一株不起眼的灌木,可它却长成了那样的参天大树。
但不是所有的树都能像它那样,它们都有自己的命。
07
殿内铜炉里的火光已经黯淡了下去,停靠在门外的风雪好像嗅到了一丝机会,不遗余力的拍打着斑驳落漆的殿门,窗棂上的百灵鸟图案被一点点浸湿,翼上的羽毛根根若隐若现。
这宫殿显得有些残旧,但也好亡国之君配这残宫破殿也倒是相彰得宜。
他觉得这宫殿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但城破之前的几十个岁月里他很少到过这里,这里是他父亲的宫殿,他父亲逐鹿中原几十年都无立锥之地,终于在知天命这一年才在这里有了一片实现自己理想的家园。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屋里又亮堂了起来。
透过边边角角依然可以看到墙脚处那没有打扫干净的蜘蛛网和发霉的灰迹。
外面也吵杂了起来,军士们饮酒的吆喝声,将领们互相假惺惺的恭维声,以及自己以前的宫人侍候他们挨打的声音。
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让自己躺着,没有力气动了,今天是起不了程了,也没人会来管他的。
他们绑了那个攻破他城池,逼迫他把自己捆的像个粽子,带着玉玺出降的那位将领。
这一幕可真是讽刺,不过他已经不关心这些了。
他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一具傀儡罢了,他有灵魂吗?
没有,完全没有。
他投降之后无数次想的最多的居然是坐在洛阳的那位君主会怎么安排他的日常生活。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生下来的目的是什么?
所谓帝王不过是拿着祖宗俸禄的租客罢了,继承他们那一眼望不到边,摸的见的看不着的东西,替他们看守他们的家业。
然后自己一辈子就像一个孤独的守墓人,并且最后自己也会埋在那里,等下一个守墓人。
可它等来的却是一个掘墓人,刘氏延续几百年的宫殿早已残败不堪,它早就摇摇欲坠了,他的父亲用尽了最后的全力,也只是让它苟延残喘而已。
08
更何况是自己呢,一个大宅门中的傻子。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些怀念父亲,那是一个怎样的不屈不挠的人,无数次招兵买马,无数次仓惶而逃。
可从未见过他眼里有退缩跟怀疑,他永远是那么的坚韧,别人可以击败他,但永远无法击倒他。
他的对手都是些什么人呢?
一个继承三代家业,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一个雄才大略,文武双全。
可父亲呢,是别人口中的老兵,是一个织席贩履的蝼蚁。
他一直很想问父亲,他凭什么跟那两个人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随他?
但是没有机会了,父亲兵败的消息像火山一样,在他们的土地上迸发了,把一切都吞没了。
那一年成都的桃花开的很好,城里的街道上到处飘落的都是柔和洁白的花朵。
郊外的小路上采花酿蜜的人很多,他带着刚刚长出乳牙的两个弟弟,混杂在人群中,他把地上的花朵小心翼翼的捡起来,吹去尘土,然后捧到两位弟弟的手心里。
然后兄弟三人一起奔跑着,再去下一个地方。
父亲消息传来以后,所有的桃花瞬间在他眼里瞬间由洁白变得血红。那是一场无法回忆的惨痛经历,很多人他都没记住,可是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可他们永远都回不来了。
那之后很多个夜晚,他在深宫里每天都仿佛能听到无数人在哀泣。
父亲也留在了距那不远的白帝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亲眼去看看他刚建好的宫殿,他把我留在了成都监国。
最后一次见他是一年以后了,他没来得及跟我多说什么,但他的眼睛里再也浮现不出我的样子了,他停留在了那一刻,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天之后,我穿起了跟父亲一样的衣服,开始在朝堂上,在兄弟中扮演着父亲的角色。
但我终究不是父亲。
09
夜的颜色变得浓郁起来,雪好像停了,没有声音了。
屋子里的东西冷了起来,杯子里的酒和盘子都开始结冰了。
可我却并不觉得冷,只是想拼命回忆,我知道过了今天这些我就再也无法回忆起来了。
我将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用我最后的价值来换取度过余生的机会。在那里,有关这里的一切都要忘记,只有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瓜才能活的长久。
走之前我还有一个心愿,有一个人我很想去见他,可我又真的无颜见他。
这时我才发现我原来还有那么一丝所剩无多的羞耻感。
他是在我父亲之后,第二个为了支撑风雨飘摇的汉,竭心尽力的人。他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丞相,还是父亲留下辅佐我的人。
他总是喜欢一个人望向荆州和中原的方向,默默的久矗着。
他好像真的要把父亲曾经没能做到的事情做到。
每一次他出征回来,就比上一次更苍老一些,没什么人能理解他这么做。
毕竟当年连父亲没能实现的东西,他又怎么可能呢?
不过是在徒劳无功罢了,我是这样想的。
毕竟汉亡了都已经很多年了,我们只是披着一个空假的壳而已。
后来他也走了,只剩他的徒弟一个人还像断崖边立起的那面旗帜一样,苦苦坚守。
我每天活在醉生梦死之间,过着父亲曾经最厌恶的那种生活。
可我有什么办法?
我不是他,也成为不了他那样的人。
曾经所有的人都劝我成为他那样的人,可我用我惨淡的人生告诉了他们答案,我的儿子最后劝过我一次,然后他自杀了,全家都死在了我父亲的庙里。
之后再也没有人那样劝过我了。
我成为了我自己这样的人,一个只爱自己的人。
10
天已经亮了,雪已经化掉了不少,虽然路上还有些泥泞。
但为了赶路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什么都没带,踉踉跄跄的被两名近臣搀上了马车。
他的酒还没全醒过来。
一路向东而去,一直没有停留。
直到路过一座叫定军山的山的时候,他恳求休息休息。
负责押送的人同意了,这里曾经是前朝大将夏侯渊的殒命之处。
现在晋继承了前朝衣钵,把这个元凶之后带到这里暂停留也算是报仇了。
远远的他望见了,山上的那座被雪覆盖的祠堂,他想再向前离那里近些,可他回头便看见了身后那面"晋"的旗帜,还是取消了这个打算。
他催促上路,那些人虽然有些不满,但也没多说什么,将他搀回马车继续上路。
雪又开始下了,风在这空旷的地方呼啸着,把雪斜泼向他的方向。
他回头望向那里,依稀看见祠堂前的雪地里躺着一个人。
他没来得及细看,马车就撵开风雪,就继续前进了。